说起来在断网的半个月时间里,我过得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么快活,仔细计较的话还真是不太容易,但若要问从这段日子里活出来的心得或者教益,那大抵是没有的。我能做的,也仅只是依照时间顺序尽可能不遗漏关键细节地,讲述一些事情。
省内大学生创业大赛举办的几天,全校学生浸透在一种狂欢的气氛之中,躬逢盛世,我院也不例外。因为本学院仅名为学院,实则培养不出什么学院派的人来。毕业季将至,同林鸟,各自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飞夺泸定桥,强渡大渡河…大家都急不可耐地给自己签上一张时限愈久愈好的卖身契,以免将来生活所迫,为丐帮再添新丁。我们虽然没文化没学历,却决不肯为社会添麻烦,反倒是多多少少想伸手帮助一下和我们境况相似的罹难友人。创业大赛就是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供我们兜售自己的产品,幸运些的去卖了水果、球鞋、丝袜、面膜,赚到个人的第一桶金,倒霉些的办了家半死不活的三无杂志,无销量无刊号无投稿,很快被历史的车轮碾成齑粉,成为学弟学妹们口口相传的轶事和笑话,只不过说起来有点冷,又有些不知所云罢了。
这阵子我正好处在比较好的精神状态里,又加上我比较喜欢往新鲜事里凑凑热闹,所以也去参赛。关于我的精神状态,是这样的,我这个人时而亢奋,时而低糜,时而自恋自大,时而自怨自艾。在前者占据主导地位的时期,我见神杀神,见佛灭佛;可一旦后者的逆流有抬头之势,我就充满焦虑地斟酌信基督、释迦或者安拉哪个比较好。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有神论,形成这种哲学,导致这种状态的原因,据我的心理学朋友分析,是由我的上升星座引起的。我也一度质疑星座理论的科学性(学心理学的也会信这个吗?),但看在他顺利拿到国家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C级),且凭借这套理论在去年的创业大赛上获得首奖,并在一笔不菲的资金支持下创建了“星象塔罗牌心理咨询教室”的份上,就姑妄听之吧。
总之,让我们用几个庸俗的比喻来敲锤定音:创业大赛是成功的阶梯,是成功之际的临门一脚,然而站在绿草茵茵的足球场上,我正准备大脚开球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球可踢。我站在台上面对满座的会议厅,面对学生干部,校方领导,业界精英,天使投资…长久的坐姿和令人生厌的评分机制使得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疲态,这种疲态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年收入越高者疲态越深,甚至我注意到有位身着中山装显然是某企业巨擘的先生伏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作势欲眠。
端着质量低劣嗡嗡作响满溢着之前数位选手唾液味道的话筒,我问了自己这样一个致命的问题:该兜售些什么东西好呢?正是如此深刻的提问把我一把拽进自暴自弃的深渊。大学四年,我一无所获,唯一算得上成就的可能是补回了高中三年白驹过隙般的睡眠且因睡眠逃掉的课程不曾被老师发现。我都有点想退出了,但刹那间有恶意涌上,徘徊不去,我忽地开口,声若雷鸣:
“我要兜售自己的才华。”
在话筒放大和墙壁反弹的作用下,“才华”二字响彻全场,余音绕梁。但我要说的是,这句话并不能做出任何语义上的解释,不过是单个词汇单个音节的机械堆积,换句话说,它脱口而出,毫无意义。我只是忍不住那种邪恶的冲动,将台下睡得正香的那个领导模样的中山装男人吵醒。
中山装拍案而起,像如今鱼龙混杂的选秀节目不约而同采用的导师转身方式那样,脸上表情,手上动作,都深得其中三昧,好像他从来没有偷着打过瞌睡,好像他一直苦苦期待着我的出现,他回屈右手中指无名指,一个标准的杀马特姿势,一种滥俗的沉醉表情,一种非你不可的夸张语气:“跟我走!”
可我似乎还是看到了他竭力掩盖下嘴角狡黠的皱起。
台下观众今天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人生如戏”,被一记老拳打入惊愕之墙里无法自行抽离,几分钟的静寂后,掌声骤然响起,久久不能停息。
坐在咖啡馆对谈,我们互相介绍各自方面的基本情况。中山装姓蒋,我问应该称呼他为“蒋公”还是“老蒋”比较好,前者正式,后者亲切。他沉思一会说,还是叫我蒋先生吧。我说好的老蒋。老蒋是“文化有限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这个名字叫做“文化”听起来很没文化的公司业务范围十分广泛,承接一切与“创意写作”相关的外包工作,包括诗歌、传记、小说、剧本、广告、应用文等。简单的说就是枪手公司,当然这是我概括的。
走出校门,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开始履行商业社会铁的法则,既然都把自己定义成商品,总该有相应的觉悟,商品的觉悟就是要卖个好价钱,为了好价钱,我需要包装自己。我抿了一口不加糖奶的黑咖啡,苦涩使我的眉毛拧在一起,杯子和托盘发出不大不小的清脆叮咚声,我郑重地告诉老蒋,我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有尊严的写作者,我仅凭兴趣提笔在手,灵魂只为胸中抱负燃烧,万钟于我何加焉?
老蒋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摇晃,我嗅到一股人民币的腐败气息:
“一千块怎么样。”
“好我们走。”
我们走在市区的马路上,心情和步伐一样轻快。这种轻快以往从未有过,由于校区设在城乡结合部,去市区的缺乏足够的动力,往往是身兼数任迫不得已才计划出行,时刻打着算盘准备在计划之外再多捞点什么回来,有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压力。此次则不然,直到我们走到一间民宅前我都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并始终坚信我正走在一条钱途光明的康庄大道上。
那是几栋三层的民宅,二楼和三楼的的窗户(拉着窗帘)之间挂着一道横幅,上书四个大字,拎包入住。老蒋说这是要让我参加一个为期半月的作家集训营,通过“创意写作”的教授,提高我的写作水平,相当于上岗前的培训。培训期间,食宿全包,工资照领。老蒋的这番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况且接受写作方面的训练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真可谓是一炮双飞。于是又豁然开朗,带着这份开朗我情不自禁哼着小曲尾随老蒋上楼,走到二楼一个房间门口,老蒋开门,他说你先转过身。
我转过去背对房间,心跳松掉离合轻踩油门就欲加速,咬字不清的歌词还在嘴里呢喃,老蒋凌空一个飞腿蹬在我小腹,把我踢出几米远,臀部刚着地,牢门就关上了。
等等,牢门?是的,我现在正处在一间牢房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骑着自行车早起晨练的大爷们车把手上挂着的那个物什,里面通常有只毛色光鲜的雀子试图学说一些夹杂不清的吉祥话,通常是你好恭喜发财什么的,偶尔还骂两句娘,引来某些庸俗的灵长类动物的卖力大笑。
直说了吧,我现在就是那只想要骂娘的鹦鹉(或八哥),这他麻辣个腿子的是怎么回事。老蒋收了冷笑开腔说道:“身为作家也需要借歌声来抒发感情吗,你自己好好反思吧,这是今天的第一课。”
整个下午的时间,我都在思考身为作家的合理抒情方式,老蒋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道理包含在严厉的语气中,像沼泽里一尾生命力过于旺盛的泥鳅,触感犹在,踪迹已无。陷入思考中的我浑然不觉时间流逝,转眼已经到了晚饭时间,牢房里并没有钟表,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老蒋送来晚餐。
日式料理茶泡饭,慢用。老蒋像酒楼里的店小二似的唱喏,我这才发现老蒋的舌头意外的修长,毒蛇信子一样,发现这一点之后,再听他说话隐隐约约确乎带着“嘶嘶”的吐信声,我想到最近背的英文单词Serpent,“蛇般的”,发音和意思相同,指像蛇一般险恶的人,放在这里恰到好处。
再说说那碗饭,所谓茶泡饭,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茶、泡、饭,没有一丝温度,凉白开泡剩饭,没有一星配菜,过于随便地盛在一个开口小于碗底的容器(朝上放置的圆锥截去四分之三保留底部)里面,就我二十出头的人生经验,从未见过人类使用这样的“碗”吃饭,那分明是一个托盘,装狗粮的托盘。它的大红颜色和骨头形状的装饰图案验证了我的猜想。正想着,老蒋背后冲出两个蒙面巨汉,抄着两根金属银白色寒光闪耀的狗链冲过来隔着笼子将我五花大绑,双手和背后的柱子(粗壮些的铁钎)栓在一起,只保留刚好能用嘴够着狗粮盘的距离。
自老蒋走后我心憔悴,后悔我为何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地就这样跟他来到这里。我冷冷注视着那盘茶泡饭,我敢肯定我的眼神比它的温度还要低,是时候拿出点骨气来了。是走大门还是走小门,《晏子使楚》在我心头萦绕;是归降元朝还是留取丹心,《过零丁洋》在我心头萦绕;是饿死还是吃美国的救济粮,《荷塘月色》在我心头萦绕。在晏婴、文天祥、朱自清依次萦绕一遍之后,我想作为文人,只能智取不能豪夺,我开始做一件早应为之却迟迟未做的事情,仔细观察周围环境。
从外观上看,这就是一间普通招待所中的普通房间。控制住我的笼子正对房门,背后应该是窗户,但是我已经说过了,窗户是关上的,又拉着窗帘,所以没有风,也没有光。夕阳折射在玻璃上,窗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像我小时候玩的一种玻璃珠子。其上花纹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是一艘看起来颇有点骄傲的多桅帆船,我想起《基督山伯爵》开头那段描写。因为是在公交上听的说书,所以印象尤其深刻。当日清晨,公汽沿着整葺尚未完成的颠簸道路行进,忽闻一个激情昂扬但咬字清晰的普通话朗读船入马赛港时爱德蒙·唐泰斯的指挥口令,一时恍若身在船中。窗帘上描着的就是这样一艘船,它正在大海碧波中乘风破浪,船帆上有一行字:“家永远是你最温暖的港湾。”可能是某种暗示吧,不过具体是什么暗示我还没有猜到。
再说笼子,身体的触觉告诉我这是一个铁笼,目测大约有两米高,可能不准确,反正我感觉自己站起来是不成问题的,如果站得起来的话。这东西除了特别大之外并没有其它的特别之处,就是鸟笼子的放大版,除了提供食物的狗粮盘之外,还有个绿色的矿泉水瓶子,写明容量是一升,倒置嵌在笼子的一根铁柱上(组成笼子的便是这么一根根密集的铁柱,若是鸟笼我们可能称呼它为铁丝、铁网,一旦你也身处我所在的环境,这个鸟笼放大百倍后的“人笼”,就会相信没有别的命名方式,它们只能被称为铁柱),瓶口在低端,已经被剪掉了,换上某种精妙的机关,机关的最下面是一颗银色的铁珠,把舌头伸过去舔它,珠子就会轻轻转动,一丝丝甜津津的凉水就会汩汩冒出来。
水瓶机关和狗粮盘子分列两边,正好是我弯下腰低下头就能够着的距离,不由感慨设计者的周密安排和良苦用心。房间里另外的布置跟别的三四十块钱一晚上的招待所无甚不同。出于一个写作者的职业要求,我还是又一次用艺术家的目光探查着天花板上的每一处角落,搜索着墙壁夹角的每一处缝隙。
确定没有任何监控设备以后。我想,嗯很好,终于可以吃饭了。
我埋下头呼噜呼噜吃起来。晏婴文天祥朱自清呢,早就当成下饭菜稀里糊涂咽进腹中。又是毫无新意的一个飞腿踹开门,现在老蒋的飞腿完全震慑不住我。只是惊诧于他把握时间的准确度,可能还是有监控器吧,真是大大的狡猾,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人在屋檐下。所以我继续恬不知耻地吃着,并趁着把脑袋拔出饭盆里的间隙诚挚建议老蒋下次能否换个登场姿势。老蒋不理我,到了这个地方后,他就变了一副学院派的嘴脸,我倒是想听他这次又有什么教诲。
老蒋说,我就知道你会吃的,这碗饭,日本作家西尾维新吃得,美国作家恰克·帕拉尼克吃得,你吃不得?这是今天的第二课,好叫你知道作家这碗饭是谁给的,又该以什么姿态来吃。我也是看过《少女不十分》和《肠子》的人,回忆两本书里的关键情节,就会相信老蒋的话多少还算有几分道理。
我问老蒋把我关在这里是几个意思。
老蒋说:“下次再听到网络用语或流行词汇,我保证不会把你牙齿全部打掉。”
“好吧。”我换了种方式问,“囚我在此,意欲何为。”
老蒋说,作家是笼中鸟,文学未尝不是。笼中鸟意味着什么,成为笼中鸟又是一种什么滋味,你多待几天便会知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所处地位的话,写作或者生活,两方面大概都会顺利一些。
老蒋甩门离去,我先是陷入诸多问题,然后很快在诸多问题的裹挟中,陷入睡眠。
第二天我又是被老蒋的飞腿吵醒的,他来送饭,日式料理茶泡饭。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照我的判断,老蒋一天会送三次饭,分别在早上六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十八点,以便我能记数时间。他大概也没有加害我的意思,那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只能将其解释为,作家集训营开始了。
当然我跟老蒋的对话里又一次提到了弹腿的问题,老蒋严厉地说,生而为人,就要坚持自己的风格。
早餐过后,我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一间会议室,设施布局明显带着现代化的气息,更重要的是多了男男女女一群参与者,他们像等待上课的学生一样在椭圆形会议桌周围环坐,很正式的样子。我想,不错,事情看上去有望朝着正常的方向发展。老蒋是这次会议(课堂?)的主持人,他向众人介绍道,本轮作家集训营其来有自,师出有名,传承的是美国爱荷华州创意工厂“创意写作”训练课程的精神:“我们相信写作是可教的,创意是有技巧的.......”
这段话像上了年纪的发福领导的平角内裤一样,又臭又长,容我将它省略。
开场白之后,是轮番自我介绍。在自我介绍的过程中,我注意他们的神情和语调,确定他们昨天晚上没有被笼子关过,被关过的人不可能这般地朝气蓬勃。至于我,反正就不经思考不走心,拉拉杂杂乱讲了一点,坐下来几颗冷汗滴落,我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笑什么,起哄什么。
老蒋要求接下来全场异性两两一组自由结对,寻找合适的“戏水伙伴”。这个术语也是从美国舶来的,意思是社交过程中可以互相激发创造性的伙伴。我这才发现,全场男性女性数量是相等的,但是老蒋话音刚落,泰半男性散发着各异的魅力与荷尔蒙,朝同一个方向快步疾行。
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位穿着天蓝色碎花连衣裙的女孩坐在那里,男性们自觉又自然地排成长队,依次问好、闲谈、发出邀请,被拒则换到下一个。坐在我的位置看不到什么,只有一片片或饱满或收缩,或湿润或枯干的嘴唇上下翻飞。女孩的笑声隐约可闻,笑起来眼睛就眯起来,却并不捂嘴,如果足够专注,几帧的时间里你会看到两颗对称的活泼虎牙在嘴角深深处一闪而逝,配合一个后仰的动作,我很少见人笑得如此用心,显然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真诚笑容,而对任何一位爱慕者都回报以同样货真价实亮足料丰童叟无欺的笑则更为难得。
所以他们大都带着心满意足的形容回到座位,像经历一场漫长而焦灼的海选,女评委美丽温柔,要求却似乎过于严苛,她拒绝了所有参赛选手,却径直向台下观众席走来。
是的。她顺裙子起身,向我款款走来,我当时一个人坐在角落,俨然一颗窝在家里刚看完《动物世界》黑猩猩求偶过程的沙发土豆。最先到的是发香,柚子味,不像是洗发香波人工合成的,所以后来我问过她,是不是喜欢把柚子皮当帽子戴;然后是发梢,垂在我侧脸,如果这是姜太公钓鱼的直钩,她已经成功了,为之拉车八百步,我很情愿;末了是正脸,她端坐我面前,我严肃地问了她柚子皮的事情,她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开场白,你也来邀请我做你的“戏水伙伴”吧。
我于是照做了。又是标致的笑容,不过不是向后仰,而是向前倾,幅度再大些,就是向前亲。我一阵迷乱,正要做回应,她一下坐直身体,收回虎牙瞪大眼睛,说容我考虑考虑。她转头起身而去,只听到一串欢快的风铃声。
午饭时间我们散会,老蒋把我带回鸟笼。鸟笼还是那个鸟样子,并没有因为我勾搭上漂亮妹子变得稍微舒适一些,但由于心情大好,竟然也不以为意,没有丝毫抵抗,无须老蒋飞腿,自愿自发自觉走进去,满心期盼着明天新鲜的柚子味到来。老蒋关门的时候想和我说点什么,欲言又止。我说今天又有什么教训,你不用说了我自己明白,无非自信和好心情是作家的职业需要。老蒋说不,今天的教训是,不是你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非要有个什么教训。
翌日清晨,会议照旧,延续昨日进程,宣布现已完成组合的“戏水伙伴”名单,每念一个,老蒋说一句大家鼓掌,台下响起不情不愿稀稀拉拉的掌声,接着就会有工作人员把他们带走。念到我和顾诗绘的时候,我还在想顾诗绘是谁,柚子味美女走到我身边说,还愣着干什么,昨天我把名字报上去了。这才想起昨天自我介绍时我在走神,后来又忘了问女孩的姓名,实在太过失礼。
工作人员带我们来到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比会议室小,比鸟笼子大,比起招待所的房间来更像一间教室或者废弃仓库,里面胡乱摆放了不少桌椅板凳。四壁贴满了老式风景画,之所以我说风景画还有老式的,是因为这类图片我只在奶奶年代的挂历上看到过,就那种椰风海韵、碧涛蓝天、水清沙白系列。有一扇窗户,但是没有窗帘,窗户前面是一台柜机空调,插着电。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现在是自由对话时间。
我擦了两张课桌,我们坐在课桌上聊,顾诗绘今天穿着米黄色的短袖和白色的九分裤,看上去就像一根味道不错的香草味冰棍,会很轻易地融化在浇满阳光的炽热空气里。运动鞋颜色略深,看不出是墨绿藏蓝还是全黑,不过这多少让她得以在世间有迹可循,不至梦幻泡影。我问她是不是也参加了创业大赛,她笑说(可以的话,以后将不再着重申明这一点,因为顾姑娘好像没有什么时候不在笑的)你又在乱说话了。
我问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她说她是游客,来这里有一个多星期,觉得有点没玩儿够,乐不思蜀啦。恰好看到集训招募的广告,就趁着包吃包住的机会再待半个月咯。
我说是这样,那你觉得鸟笼住着舒服么。
她说你问住宿条件啊,没什么好不好的,很普通的商务大床房。可是封闭式集训太讨厌了,都不许我出门看海的。
我说是这样,那你想去海边玩么,我们去海边玩吧。
真的有那么一种人,只要她在这里,就会带给你不竭的创造力。譬如子期之于伯牙,譬如顾诗绘之于我。我自以为是的才能接手主导权,我撕下贴在墙壁上的挂历,像这种老式挂历我小时候撕过的太多,很清楚它的结构,无非是一层半透明的软塑料纸塑封在一张硬纸板上,塑料纸是彩色的,硬纸板则是白色。如果足够耐心,那片薄如蝉翼像是粉蝶翅膀的脆弱彩膜是可以整张揭下来的,我有这个技术。我揭下椰风海韵、碧涛蓝天和水清沙白,它们或蓝或绿或黄,被我们互相用对方的口水粘在没有窗帘的窗户上,射进屋内的阳光变成好看的蓝色绿色和黄色,它们是深海的颜色,浅海的颜色和沙滩的颜色。有时光点从薄膜上破损的地方透出来,像几朵水母浮游深海、几尾银鱼浅海划水或是几只寄居蟹乔迁新居。
我打开空调,制热模式二十八度,暖风熏来,顾诗绘的脸很快被熏红,柚子味化作挂炉烤鸭的香味。在这样的沙滩上看这样的海别有一番风味,顾诗绘显然略有点激动,她牵着我的手走在绿光和黄光的交界处,说是脚下有浪花的触感。
我又擦了几套桌椅,在沙滩的部分摆放整齐,对着顾诗绘的方向吆喝:“轰炸大鱿鱼十五元一串。”一边吆喝一边换地方,我这里货品齐全,又是爆浆鸡排,又是冰镇可乐,又是女士泳衣,又是游艇出租。顾诗绘蹦蹦跳跳过来买了点小零食小饮料说是要穿上泳装带到游艇上吃吃喝喝,我从课桌桌肚(货架柜台)假装拿出相应商品,她也从口袋里掏出虚拟货币给我。
我板着脸说,别糊弄我啊美女,买了东西可不能不付钱。顾诗绘说,可以用其它方式支付吗。我说你是用支付宝呢还是微信,顾诗绘鬼鬼祟祟把小脸凑上来吻我,用这个吧。
嗯不管是柚子还是香草,我都喜欢。顾诗绘别过脑袋要走,我说美女留步,还有找零。
我把顾诗绘横抱起来,她全身僵硬,挺得笔直,在我双臂之间一阵折腾,我说别动她也不听。以第三人称视角看,我们的造型像是个歪七扭八活蹦乱跳的十字架,但我还是强调这是我们买下的游艇。我抱着她在教室里走了一会就跑起来,跑了一会又跳起来,顾诗绘骨头小肉又少,抱着并不费力,我甚至可以左冲右突展开漂移。
我说现在海上风浪很大,你要抓紧。我腾出手把空调调成送风模式,大风力十六度,方才全身汗水一经蒸发吸热,游艇像是从南海经过东海径直驶向渤海,正要入港游览青岛的时候,老蒋踢门进来了。
老蒋声音和空调一样冰冷,使我想起高中专抓情侣的教导主任,教导主任长一马脸,看见手牵手的就给一蹄子撂翻。他说,散会散会,各回住处,不要逗留。
只好放下顾诗绘,收了摊子,随老蒋离开,她也被门口等待的工作人员带走。回去鸟笼的路上,老蒋出乎意料的表扬我,这个人因为从不表扬别人(至少我从未听过),导致说起好话来难免用力过猛矫揉造作,他说他在我身上看到了创造力,我说我也只会在情绪极端澎湃的情况下才有这么一出。言语来往互相吹捧的过程中,我们甚至忘记了自己和对方的身份,忘了老蒋其实是狱卒而我是囚犯,忘了老蒋其实是猎人而我是猎物。所以一走到房门口大家都有点难堪,不过老蒋很老练地用对话化解了它。他说,理解女人是作家的终身大业。如何勾引如何抛弃,如何留恋如何离别,如何爱如何被爱如何做爱,如何同时拥有多个女人,如何在不拥有的情况下也保障规律的性生活(和女读者上床)。
或者我们这样说,作家到底该怎么理解爱与性,这些都是目前生活遮遮掩掩不肯告诉你的道理,但总有一天,它们将一股脑儿倾泻而出。感情纷繁如蛛网,信息庞大如洪流,你要招架得住。这又是新的一课。
离开之前老蒋给我布置任务,鸟笼的地上多了几一沓纸一支笔:请带着你的理解,给你的“戏水伙伴”写一封以性交为终极目的的情书。
是日夜里,我开始写作,并非以性交为终极目的。老实说我也无法自知是以什么为终极目的,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手握着笔,墨水在纸面上流动,意识沉降,潜意识是另一种生命,不受控制的烈马,正在飞逝的彩虹。我不能阻止,我只能寄生于此,给它提供生命所需的养分,肉身不过肥料,以便妙笔生花。我模仿我读过的所有诗,模仿我听过的所有歌,模仿我看过的所有电影,勾勒、刻画、掩饰、意指,一切的虚构和历史,一切的浪漫和写实,一切的喻体和本体,一切的暗示和明示,有关爱情的人、事、物我都希望它出现在这沓手稿上。
只有一日三餐我才休息,其他时间我都伏在地上被狗链束缚着写作。要知道燃烧没有目的,燃烧只是单纯地为了燃烧而已。
大概九餐饭后,老蒋过来收走三天来的作品,A4大小,十二张二十四面。我没有挣扎,既没有意愿也没有力气。久未见阳光致使我骨头酸软,长期伏地的姿势和偶尔因电流不稳而闪烁的四十五瓦橘黄灯泡令我头晕眼花。我想,是不是可以去会议室那边转转,老蒋不答应,但他答应会代我把情书送到顾诗绘手里。
又是几天等待,这次等待比上次更加难受,因为我无事可做只能等待,没有纸笔,只能空着急。我想像顾诗绘收到情书的笑容,她会说什么,我会回答什么,她又会说什么,我又会回答什么…像这样无穷无尽推理下去,时间好歹快一些。我亦说不清楚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其中包含了某种不由自主和情不自禁。
终于等到老蒋再一次踹门而入,我打招呼,他不理我,以前他从不进房间,这次却径直走到笼子的背面,站在窗前,陡然掀开墨绿色的画着船帆的写着“家是温柔港湾”的窗帘,窗帘背后是台四十二吋的液晶电视,还没来得及震惊,上面闪过一阵黑白噪点,LIVE字样弹出,接着就是画面。
拍摄画面的地方是之前的会议室,人物是集训营成员们,男男女女皆裸裎相对,下着橡胶小雨衣,使用各式各样的体位做着徒劳无功的造人运动。那是马尔克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介绍的著名的加泰罗尼亚避孕套:“有的装着鬣蜥身上的鬣毛,到时候可以撩动心房;还有的在末端饰有花朵,花瓣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意愿张开。”不时有淫靡的水雾打湿镜头。
镜头一转,顾诗绘被人带上电梯走进房门。她穿着领口有花边的红底白色波点衬衫和上面装饰有白色薄纱(gauze)的浅蓝色牛仔热裤,对女式衣物我描述得可能不是很准确,不过不要紧,反正衣服在她身上也没能保留太长时间。
她一进门全体鼓掌,二三男性簇拥过来,给基围虾剥皮一样地把顾诗绘身上的衣物剥除干净,裸露出纯白的内衣裤和粉红的胴体,肉质嫩滑,也还是像虾,这是我之前没能发现的。再后来就是一群老饕漫长的吃虾过程:舔舐它的面容,搓揉它的腰身,吸吮它的下体,直到众人轮番把乳白粘稠的沙拉酱浇淋在它全身的每处地方。
我反复告诉自己看的是美食节目,但没有用,我比电视更早地拔掉了插头,我失去了后面的记忆。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马路牙子上。三岁以后我再也没试过以这个角度观察世界,我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但一切却又都不值一提。我疑心半月以来的经历是否梦境,旋即发现怀里塞着白色信封,信封里的一千块人民币是不堪现实的某种证明。
最后的最后,当我对着电脑敲下这些东西,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回忆还是为了忘记,或者寄希望于最后这次囫囵吞枣地回忆,丢掉一些,留下一些。
我还在思考这次的经历,和经历带来的教益,然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唯独明确的,可能是我想成为作家的心意,毕竟身负这样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