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镜前用手指抚摸着那一抹嫣红勾勒出的眼角,上扬的弧度尖锐又温柔地滑进两鬓。
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少次,镜子里的人同我一般,每每相视都会细细端详彼此的脸,然后仓促一笑,放下手中绾髻的玉簪。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我,这个柔情似水、眼若桃花的镜中人不是我。她替我活在另一个世界,而我脱去这身青衣,擦去满面胭脂,就再也没有存在的理由了。因为所有人都只记得台上那个浓妆艳抹的旦角儿,他们只去听吟唱里的悲悲喜喜,才不管台下那个卑贱的戏子再不能拥有自己的生。
师父说,我们这种人生来就不能由着自己的。青楼里的女人是坐着撩衣,等着门外客看上哪个的皮肤似雪白,哪个的脸蛋赛花红,便抱起哪个,上了床,一夜千金,几番云雨。而我们这台上的戏子,站着咿呀吟唱,等着台下宾客满堂,再由他人指点你的声线,打量你的扮相,等着一曲作罢,悲喜落幕,几个铜板砸在你脚边,算是打赏你这一段自演的他人宿命。妓女卖身强欢笑,戏子卖艺又有几分是真?都不过是下贱地任人把玩,只求活命而已。
师父说,我们天生就没有权利为着自己,真真假假又何必认真。
也许吧。我摘下头上的簪花和假发,那个镜中的旦角儿倏地一下便没了,只留着一个还带着残妆的普通人坐在这儿,注视着虚与实。
一双手突然从后面捂住我的眼睛。我在心里发笑,然后将手轻放在他的上面,嗔怪道:“相如,你这是做什么?”
“这么快就猜出我是谁了!”相如把手放开,他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笑,手指在我的脸颊上游离,绵软得让人心醉。
我用食指勾住他的,头向后仰了仰,正抵在他的身上。“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是吗?那我可要开心死了!”相如的脸在烛火间忽隐忽现,我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将他垂着的发丝挽在耳后。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想要将我揽在怀里,却被我轻轻推开。“别被人家看见,要说闲话的。还是避着些好。”
他听后却有些恼怒,“任他谁看去我都不在乎!小梅,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人的闲言碎语算什么!”他的眼睛在发光,我却很害怕。我偏过头去咬了咬嘴唇,道:“相如,你也是知道的,你终要娶妻生子,我们本就不该在一起。”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相如生气了,他扳过我的肩膀,手指的力度让我觉得有些痛。“梅生,我顾相如现在除了这颗心以外一无所有。我既不是家财万贯,又没有功名利禄,我还怕什么?我这个样子会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梅生,你是在怕我离开你,还是在怕我对你不真心?”
“我......”他神色激动,我心中却冰凉。相如,不是我不信你真心,只是,你我这段缘分,实在是孽缘,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我有多害怕那灾厄到来的那一天呢?
“我信你。”我笃定地告诉他,“我一直都信你。”他听罢默不作声,只是将我搂住,轻抚着我的头发。“如果是我离开了你,你会不会恨我?”
“不会。”他呢喃着,“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恨你。”他捧起我的脸,似乎要望到我的内心深处,“小梅,我顾相如百无一用,可只要我活着,心还跳,就会一直守着你,念着你。”
“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嘴上这样说着,眼眶却湿了些许。我转过身去,抬起衣袖遮住脸,不愿让他看到此番模样。相如啊相如,你怎么比我还痴?
“梅公子,六爷想见您,正在厢房候着您呢。”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是个小厮。我赶忙擦了擦眼角,扭过去道:“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我换完衣服便去。”
“是,您忙,别让六爷等急了。”小厮赔着笑脸,点头哈腰后便走了。相如在一旁眉头紧蹙,死死抓着衣角,指间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没有和他说什么,只兀自换下衣衫。良久后他开口:“今儿这出《西厢记》演得不错。”
“是啊,莺莺和张生到底是在一起了,真是好呢。”
他从后面拉住我的胳膊,我听到他的呼吸在变得急促。“你非去不可吗?”
我心一沉,突然悲从中来,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笑吟吟地转过头道:“是啊,六爷请我,我不能不去。”
“那我们又算什么?我们这多年的情份又算什么?你把我当作什么?梅生你告诉我,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他表情绝望,我很心疼,可我没有办法,我什么也做不了。
“相如,你多虑了。六爷是六爷,你是你。”
他眼神空洞,缓缓垂下手。“是,我多虑了。我真蠢,怎么能和家世显赫的六爷相比呢?”
“相如,你记得《西厢》里崔夫人悔婚后莺莺的念白吗?”我喃喃道,“风月天边有,人间好事无。”我笑着舒了口气,“想嫦娥,西没东生谁与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梦。这云似我罗帏数重,只恐怕嫦娥心动,因此上围住广寒宫。”
相如听后愣了一下,随即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心动天公管不了,莺莺心动崔夫人也管不了,只是她们一个偷了灵药,另一个依然等着人归。自愿而已。”
“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若真有你情我愿的事,我又何必去演那崔莺莺?因为我不是她,她和她的张生终成眷属都和我无关。我羡慕,可我能怎么办?我只是个替身,是个傀儡,是个唱罢再无人生可言的优伶…”泪从脸颊滑进嘴里,味道苦涩。“你说嫦娥应悔偷灵药,可你知道为什么她要偷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他为我拭去泪痕,眼含哀戚,“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梅生,你还记得我初见你时赠予你的那首诗吗?”他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我弯了弯嘴角,拨开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当然。”我穿上便服,走到乘着水的盥洗架前,不紧不慢地将脸上的妆洗去。擦完脸后,我慢慢将脸帕移开,双手捧着脸帕停在半空,幽幽地开口:“相如,你且回去吧。我现在要去见六爷了。”
他没有回答,我身后一片寂静。待我站直身体反身撞到他瞳孔的那一刻,他才说:“现如今,我这穷困潦倒的听戏人倒是比台上的唱戏人更入迷了呢。”他抬了抬下巴,眉眼舒展,“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我轻甩衣袖,对他作了个揖,然后细起嗓子娇声唱到:“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我起身,声色哽咽,“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
他微笑,还我一礼,“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
我不去看他,走到门前停下脚步,“你我初见时,我只因你一首诗而动了凡心,从此便再无他人可留恋。合香赴愿难辞死,却道有情才是真。相如,我假了一辈子,是你让我知道我还能有真。”然后我离开了后厅,不敢回头。
“梅公子,六爷今儿个早回了,他嘱咐小的要请您去家里叙叙,您看,要不要收拾收拾?”刚才那小厮见到我后伶俐地往旁边一闪,继续点头哈腰。
厢房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六爷不在。我盯着空椅子很久,不知该做什么动作来缓解自己的尴尬和不安。“六爷既然早回了,想必是有急事,我此番前去,定会叨扰。我便不去了,改日等六爷来时再亲自赔罪吧。”说完我想离开,他却伸手往我身前一横,拦下了去路。他脸上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斜着一只嘴角道:“梅公子说的是哪里话,您是六爷眼里的红人儿,六爷哪儿会嫌您叨扰?您且跟小的去,轿子就在外面候着,这是六爷的意思,您就别为难我这做下人的了。”
他细细的双眼直勾勾地盯向我,我的头脑开始混乱。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真要去面对,我还想不到如何去坦然。
“好,我跟你去。”
他这才放心地出了门,为我带路,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确认我是否跟来。我走在他身后,步子轻飘飘得,无知无觉,却笃定得可怕。我合上双眼,想着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吧,可睁开的那一刻,六爷的轿子清清楚楚地伫立在大门前,抬轿子的随从也一前一后地站着,像是恭候多时,我知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然后我咬了咬牙,向那轿子走去,掀起帘子时一个人影从我眼前晃过。我以为自己花了眼,却听到一声:“他不能跟你们走。”
是相如。我抬头,他正对着我缓缓一笑。我又惊又喜,刚想开口,小厮却打断了我。“你是什么东西?敢跟六爷过不去,你活得不耐烦了吧!”
相如手中拿着一把扇子,他“啪”得一声开了那竹扇,在胸前轻轻浮动。“在下顾相如。梅公子是我的朋友,我请我的朋友与我叙旧,怎么是跟六爷过不去呢?”他笑容安然,丝毫没有畏惧。
小厮冷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顾相如。你瞧瞧你这副穷酸样儿,还想学有钱人在这儿玩戏子?呸!我告诉你,识相的就给我滚,六爷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别惹恼了他老人家,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若是不走呢?”相如眼中淌出一丝寒意。
“来人,给我教训教训他!”小厮两手一拍,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群人,将相如围住。我慌了,想上去阻拦,却被小厮紧紧扣着胳膊,动弹不得。那些人把相如推倒在地,狠狠地对其拳打脚踢,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大喊:“住手!你们放开他!”而那小厮却对我耳语道:“梅公子是心疼了吧?别急,这是六爷的意思。梅公子是聪明人,懂得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六爷既喜欢您,这穷书生就活不得。公子在此候着,小的去去就来。”说罢他放开我,朝人群走去。只见那人群立刻散开,相如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看不见他的脸。小厮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他哼了一声,便骑在相如身上,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一下,两下,三下……
那个时候的我已经来不及去思考什么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像具尸体那般站在原地注视着这一切的。我只知道在我醒过来时,相如的血已经将地面染红,我跪在他身前,望着他没能闭上的双眼,泪流满面。
小厮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扔下刀子,瞥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把他拉到轿子上去,迟了六爷可要怪罪了!”
那群人得了命令,熟练地将我架起,我如木偶一般任他们处置,只是在那之前,我捡起了那把刀,藏进了袖子里。
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也一定会来。可是为什么来得这么快,谁问过我情不情愿,心不心甘?
到了六爷府上,我已面如土色,身体瘫软,是小厮扶着我进了六爷卧房的。那个男人正端坐在桌前饮酒,他日渐苍老的脸上还有些许凌厉。
“你来了。”他见到我后笑逐颜开,对小厮摆了下手,小厮便识趣地关上房门离开了。
“这是怎么了?脸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他放下酒杯,关切地过来问我。在他试图抚摸我的额头时我躲开了,他一脸诧异,然后恢复了刚才那副肃然的表情。“没生病就好,坐吧。”他为我拉开一张椅子,又斟上一杯酒。
“六爷喜欢梅生的戏吗?”我突然抬眼,笑着问道。
六爷见我笑了,也松了表情,道:“当然喜欢,不然你当六爷对你这么好是为什么?”他哈哈笑了两声,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暧昧地捏了捏。
“六爷喜欢《西厢记》吗?”
“喜欢,最喜欢你扮的莺莺,太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眼神迷离。“只要是你演的,我都喜欢!”
我用手指抚摸着酒杯,柔声道:“六爷可记得莺莺送张生时说了哪些话?”
他愣了一下,微醺的脸上泛起潮红,唇边的胡须伴着酒气变得棱角粗糙。“我怎么会记得那些东西?六爷心里可只记得你一个人呀…哈哈哈...”说着他开始摸起我的脸,另一只手抓住我的腿,呼出的酒气缠在我的发丝上。
我不为所动,接着道:“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这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又是血又是泪的,太晦气!咱们不说这个,咱们唱唱张生翻墙会莺莺那段儿。或者,六爷陪你演。”
他开始解我的扣子,我猛地起身,端起酒杯,对他说:“六爷,这几年承蒙六爷关照,才使得梅生有了今日的地位。这一杯,梅生敬你。”不等他回答,我兀自饮完,酒滓还在唇边,我接着斟满。他在一旁笑吟吟地好了一句,也喝完了自己的酒。我接着道:“六爷,梅生卑贱,这辈子若不是有六爷青睐,便只能在台上唱一辈子虚假的戏,过一辈子任人评说的生。六爷……”我眼睛开始发光,像是要醉了。“六爷,你知道吗?人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谁问过婊子想不想无情,戏子愿不愿无义?老天爷生来就剥夺了他们选择的权利,由人宰割,却要予人欢笑,好没道理!六爷,梅生这辈子做不得自己的主,人人都说梅生下贱,都说梅生无情无义,可我不是崔莺莺,我得不到张生一辈子的爱,更不能和他相伴终身。戏里的东西,做了真,却道我该如莺莺般披荆斩棘,可我是梅生,生来不是干净身,又怎能去求那一世情呢?所以我不配…六爷,这一杯,我还敬你。”说完我一饮而尽,他不知我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随我一起喝。
“霎时间杯盘狼藉,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哪里?在梦也难寻觅。”我边倒酒,边咿呀吟唱,然后举起酒杯在空中绕了三圈,唰地一下将酒倒在地上,杯子也被掷碎,碎片叮当作响。我从袖中掏出那把沾着相如血的匕首,毅然向那个男人刺去。他看到后飞快地一闪,猛然将我胳膊扳住,夺下匕首,掐着我的脖子,把刀毫不犹豫地插进我的腹中。血流了一地,他目露凶光,还不忘恶狠狠地打了我一耳光。“下贱的胚子,你不过就是个娈童,还想杀我?老子喜欢你才叫人做了那穷书生,你倒真动了情,想为他报仇?哼…来人,把他拖出去喂狗…”门外的小厮应声而进,他和一些人将我拖起。我喘着气看了一眼六爷,莞尔一笑,溢满的腥味儿没上了脑袋,我便再无了记忆。
可我还记得他写给我的那首诗。那首诗叫《落梅》。“月宿花间映红深,迎霜自北逸风尘。合香赴愿难辞死,却道有情才是真。”
相如,我来找你了。这一次,我是莺莺,你是张生,我们终能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