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礼内阁在印巴分治问题上采取负责任态度的另一个例子是对土邦问题的处理。在英国征服印度时,由于历史上的原因,留下了大大小小700多个土邦,后来因为邦主绝嗣、领地被英国接管等原因,到1947年时还剩下565个。这些土邦大小不一,大者如海德拉巴、克什米尔、迈索尔和巴罗达,其疆域、人口和财富与一些欧洲国家不相上下,小者则只有几公顷的土地。有400多个土邦的面积不超过30平方公里。印度的土邦主是一个奇特的集团,既有荒淫奢靡到无耻极点的暴君,也有关心平民疾苦、提高妇女地位、甚至实行免费教育和为贱民阶层利益奔走呼号的开明君主。既有财宝无数的稀世巨富,也有家产微薄、收入不如孟买街头小贩的寒酸君主。不过,20世纪初的一项统计材料表明,印度的每个土邦王公平均拥有11个封号,5.8个女人,12.6个孩子,9.2只大象,2.8辆私人专用火车车厢,3.4辆劳斯莱斯牌汽车以及22.9只被打死的老虎。土邦王公们组成了王公议院,在印度帝国形成了除总督府、立法会议和内阁之外的第四方势力。他们同英国签署条约,承认英王的最高统治权,并承担形式不一的义务(主要是提供兵员,二战卡西诺山战役中的印度部队就是斋浦尔土邦的士兵),英国也对其承担协助其抵御外来侵略和镇压内部叛乱的义务。土邦的领地不是英国领土,土邦的臣民也不是英国的臣民。
如果英国真要为独立后的印度埋下隐患,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印度独立的机会,让这500多个土邦附庸国也彻底独立。英国有足够的法理依据来这么做。《印度独立法案》的发表意味着,一旦新印度独立、老印度帝国消亡,当初土邦王公在签订保护条约时让给英王兼印度皇帝的最高主权就已经归还给土邦主了。英国只需要承认其独立就可以了。这将把印度次大陆变为动荡不安的第二个巴尔干半岛,同时为英国继续插足干涉印度事务留下借口。要知道,像海德拉巴这样的土邦,面积大于英国(本土),人口多于加拿大,盛产钻石和宝石,1947年的财政收入可以与比利时相比。而且海德拉巴拥有一支由飞机和大炮武装起来的庞大军队,在独立之后完全可以立足。此外海德拉巴的土邦主是强烈亲英的。
但是,事实上。英国在土邦问题上采取的却是与所谓“帝国主义阴谋”截然相反的做法。艾德礼内阁明确表示,希望各土邦选择加入印度或巴基斯坦,并为此做了大量劝说工作。土邦主们对蒙巴顿方案和英国的表态表示失望,他们希望继续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一再要求英国允许它们以自治领的身份留在英帝国之内。真纳出于削弱印度的考虑,也欢迎给予土邦独立国家的地位。但是英国的态度非常坚定,在《印度独立法案》发表之后的几个月里,蒙巴顿对印度的565个土邦做了大量劝导工作,劝其加入印度或巴基斯坦(国大党只留给蒙巴顿6个可以加入巴基斯坦的土邦“ 名额”)。
南亚次大陆的土邦分布(1935)
7月25日,蒙巴顿在印度王公议院最后一届大会上亲自向王公们宣布历史为他们安排的命运。蒙巴顿告诉他们,国大党许诺保持王公的尊号、勋位、以及保证土邦国的自治权(只有国防、外交和交通三项权力交给中央政府)。他强调指出。任何诉诸武力之举,结果只能导致流血事件,招致一场灾难。“你们要放眼未来,请你们想象一下印度和整个地球十年以后的壮丽图景,因而你们必须理智行事。”蒙巴顿演讲完毕,然后邀请与会者提出问题。某些问题使他感到大为惊愕,令人啼笑皆非。在这决定其命运的重要时刻,少数王公的忧虑显得离奇古怪,荒诞不经。副王不禁自问,这些王公及其首相们究竟是否真正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一位王公担心,究竟他能否继续在其王国内享受狩猎老虎的特殊权力。另一位王公无所事事,在这关键时刻动身前往欧洲,悠然自得地出没于各国的娱乐场和夜总会。他的宫相在会上发言说,由于王公缺席,他不知道究竟如何表态。
蒙巴顿思量片刻,顺手从桌上拿起一个作为镇纸用的大玻璃球,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东方占星家与冥间联系的神色,把玻璃球在手中转来转去,然后高声说道:“现在我要向这只水晶球求教,然后回答您的问题。”
蒙巴顿皱眉蹙额,双眼充满神秘莫测的神色,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圆球。漫长的10秒钟过去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整个会场,只有脑满肠肥的王公们的喘息声不时打破沉寂。在印度,占星术从未被人漠然视之,王公和大君们对它尤为笃信不疑。
“哎呀!”蒙巴顿喃喃自语,面部表情滑稽可笑,仿佛一位招魂巫师刚刚从苍穹中返回尘世。“我看到了您的君王,他坐在游船的操纵台前。他对您说……他对您说,‘请您签署加入证书吧。’”
在次日晚上的宴会上,蒙巴顿再度以恳求的声调向王公们致词说:“当今之日,你们正处在一场革命的前夕。不久的将来,你们会失去君权。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是,我恳请你们不要步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的法国贵族阶层的后尘。请你们不要拒绝8月15日诞生的印度,新生的印度将需要你们……愿你们和新生的印度站在一起!”
经过蒙巴顿苦口婆心的劝导,大多数土邦都与印度自治领签署了《加入协定》。有6个土邦加入巴基斯坦,其中5个土邦位于巴基斯坦境内,至于第六个的原因则与众不同。真纳的特工人员设法使米纳加德邦的土邦主相信,印度独立后采取的第一项措施,首先在于毒死他的爱犬,因而他毅然决定宣布,他的小小王国与巴基斯坦合并,虽然该邦地处印度领土之内。
只有海德拉巴、克什米尔、朱格纳特、博帕尔、印多尔等11个土邦在印度独立前夕还犹豫不决。但是迫于国大党发起的人民运动的压力,其中大多数土邦国在8月15日之前也都加入了印度。现在除了小小的朱纳加德土邦(该邦位于印度腹地,却想加入巴基斯坦,最后印度强行出兵将其吞并,穆斯林邦主流亡巴基斯坦)以外,只有克什米尔和海德拉巴的两位邦主自恃国土广大、人口众多、军队强盛,因此仍然妄图保持独立地位。
海德拉巴由穆斯林邦主(称为“尼扎姆”,Nizam)统治,他首先希望独立,如果这个目标实在不能实现的话,则加入巴基斯坦也可。但是其臣民有70%以上是印度教徒,他们希望加入印度。与此相反,克什米尔大君虔信印度教,如果不能保持独立的话,他宁可加入印度,而克什米尔的臣民绝大多数是穆斯林,希望加入巴基斯坦。
蒙巴顿已经连续6个星期每天工作17小时,此时已经身心俱疲,而且在法理上,他也无权强迫两个土邦主做出选择,因此只得将克什米尔问题和海德拉巴问题搁置下来。事实证明,地理因素在这里很重要。海德拉巴邦的领土完全为印度所包围,而且远离巴基斯坦,因此最后终于在1949年被印度政府强行出兵镇服。而克什米尔位于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既可以从印度得到援助,也可以从巴基斯坦得到援助,印度或巴基斯坦谁也没有办法完全控制或吞并这个土邦,因此这个遗留问题最终酿成了克什米尔争端。然而这件事情即使换成那些指责蒙巴顿此举是“有意留下一个创口”、“容易使英国日后容易对次大陆施加影响”的宣传家来办,恐怕也无法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由于克什米尔大君的顽冥不化,蒙巴顿确实是无比遗憾地留下了一个“创口”,然而他却消灭了另外564个更容易“使英国日后对次大陆施加影响”的创口。
《印度独立法案》公布以后,印度和巴基斯坦独立的工作就只有不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将一个面积等于西欧、南欧、中欧总和的国家及其资产一分为二,其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事实上,这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空前壮举。在世界史上,法学界从未审理过如此全面、复杂的离婚案件:为一个四亿人口的家庭分家、分配他们数个世纪以来在同一块土地上共同生活中积累起来的财产。
为使每个人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蒙巴顿吩咐在首都各办公室内悬挂一张别具一格的挂历,挂历的日期从 6月3日开始,至8月15日结束。犹如原子弹爆炸前的倒计时一样,每页挂历的日期下面标有“准备移交权力所剩的天数”。从6月3日至8月15日,一位穆斯林律师和一位印度教律师,每天以英国人灌输给他们的尊重法律程序和一丝不苟的精神,全神贯注地研究文件,解决分配四亿同胞的财产问题。一百多名助手划分为若干个委员会和小组委员会,负责向他们提供建议和主张。然后二人将决定呈送给副王主持的分治委员会,由这委员会最后批准通过。
国大党捷足先登,要求独占最珍贵的财产——“印度”的名称,拒绝以“印度斯坦”(Hindustan)命名新生国家的建议。它宣称说,因为巴基斯坦首先挑起分裂,所以它无权对印度的国名挑三拣四。
正像大多数“离婚”案件一样,财产和金钱问题引起异常激烈的争论。其中最棘手的问题涉及到英国撤离后的债权和债务事宜。几十年来人们谴责英国剥削掠夺印度。现在值此结束其辉煌一页之际,英国居然欠下印度十多亿美元的巨额的债务。此外,印度中央银行的现金存款达3亿英镑,巴基斯坦要求按人口比例分得其中的 25%,但印度只答应给5%。经过艰苦的讨价还价,两位律师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同意给予巴基斯坦17.5%的现金和银行存款,但是它需承担17.5%的印度国债。政府财产则按照20:80的比例在巴基斯坦和印度之间分配。
分配财产往往引起无休止的争论,有时甚至大打出手。某些官员想方设法捞取质地优良的打字机,而把摇摇欲坠的椅子留给对方。办公室变成了人声嘈杂的市场,平日文质彬彬、掌握数十万人的官员,现在相互争论,讨价还价:1个墨水瓶换1把水壶,1把伞架换1个衣架,125个大头针盒换1个痰盂……在拉合尔,英国警官帕特里克·里查负责为两名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部下分配财产。所有物品一分为二,包括护腿套、包头缠巾、枪支以及竹制警棍。最后瓜分军乐队乐器时,里查同样一丝不苟,不偏不倚,把—只小号和一把长笛分给巴基斯坦,而将一只大鼓和一对铙钹给予印度。最后仅仅剩下一件乐器。里查惶恐不安地看到,为了占有—支长号,两位昔日情同手足的部下居然扭作一团,各不相让。
分配图书同样引起激烈异常的争吵场面。整套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按照教派原则—分为二,双卷归属某国,单卷为另一国所有。甚至字典也遭厄运,印度分得从A 到K的字母,其他字母属于巴基斯坦。如果某部著作仅仅存有珍本,那么须由图书管理人员出面仲裁,如书对某国最有用处,即分配给该国。不少博学多识,聪颖睿智的人竟然你推我搡,动手动脚,争相抢夺一本《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或者一本《呼啸山庄》。在所有印度帝国中央政府的财产中,仅仅酒类幸免一场争吵。不言而喻,印度教徒的印度分得各种酒类,而禁酒的穆斯林国度巴基斯坦得到一笔相应的现金。
某些财产的分配确实令人一筹莫展,头痛难办。印度内政部指出,“随着国家分治,目前教育部门的职责不得有所减弱”,因而该部的职员们断然拒绝分给巴基斯坦任何财产,即使是一瓶墨水或者一把铅笔刀。此外,全印度仅有一架邮票和钞票印刷机,然而它们是任何国家不可缺少的象征。印度人同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与其未来的邻国共同使用。穆斯林无奈,只好发行临时货币,在印度银行的钞票上打上带有“巴基斯坦”字样的印记。
勿庸置疑的是,分治也危及由120万印度教徒、穆斯林、锡克人和英国人组成的印度军队。鉴于分治初期这支武装力量在维持社会秩序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蒙巴顿恳求真纳同意一年内不解散军队,将它置于对两国政府同时负责的英国最高司令的统帅之下。但是巴基斯坦之父态度坚决,拒不同意,因为军队是国家主权必不可少的象征。真纳要求,他的部队必须在 8月15日之前驻扎在巴基斯坦境内。
军队的分割最初看起来很简单,穆斯林归巴基斯坦,印度教徒归印度就可以了。然而这样就出现了混乱。一些来自印度的穆斯林不愿意去巴基斯坦,而愿意继续在新印度服役,同样,一些非穆斯林军人也将巴基斯坦视为自己的家园。最后,分割委员会按照30%归巴基斯坦、70%属于印度的比例原则将印度陆军一分为二。印度分得15个步兵团、12个装甲兵分队、18.5个炮兵团和61个工兵分队,巴基斯坦分得8个步兵团、6个装甲分队、8.5个炮兵团和34个工兵分队。随着军队的划分,一部崇高、光荣的历史宣告结束。海军的瓜分结果是印度分得全部登陆艇和32艘军舰,包括2艘护航驱逐舰、4艘炮舰、12艘扫雷舰、1艘护卫舰、1艘巡逻艇、4艘拖网渔船、4艘扫雷艇和4艘港口警卫艇,巴基斯坦分得16艘军舰。空军没有多少飞机可分,印度分得了8个中队,巴基斯坦得到了剩下的两个。
瓜分祖传家产之际,往昔的宗教旧仇宿怨再次发作。穆斯林要求拆除泰姬陵,将陵墓的砖石运往巴基斯坦,因为这座闻名遐迩的陵园是穆斯林莫卧儿王朝皇帝建造的。印度的婆罗门则认为,流经未来的巴基斯坦腹地的印度河应当属于他们所有,因为神圣的《吠陀经》2500年前产生于印度河之滨。
在这场瓜分家产的活动中最令人吃惊的事情是,在两个国家中,任何一方都居然毫无厌恶之感地要求继承长期统治他们的英国权力的象征之物。历届副王乘坐的、装饰豪华的金白两色专用列车,曾越过德干地区的干旱平原,曾穿过恒河流域的肥沃谷地,现在这列专车归印度所有;作为补偿,巴基斯坦方面分得印度军队总司令和旁遮普省省督的官方专列。在副王宫殿的马厩大院内,瓜分的对象是12辆四轮华丽马车。马车镶金镀银,鞍辔耀眼,坐垫猩红,象征至高无上的豪华生活和君临一切的王权,曾使印度臣民们为之倾倒,同时激起他们的反抗。历届副王,每个赴印巡幸的英国国王兼印度大皇帝,每个在印度作短暂停留的宫廷显贵,往往乘坐一辆双篷四轮马车,穿越帝国京城的宽广大道。6辆马车镶嵌黄金,其他6辆装饰白银。由于不能把它们拆散配套,因而最后决定,一个自治领享有金车,另一个只好分得银车。为了确定马车的未来主人,蒙巴顿的副官、海军少校彼得·豪斯建议采用原始而奇妙的办法:抛掷硬币猜测正反面。巴基斯坦保安部队的未来指挥官耶康布·汗少校和印度保安部队的指挥官戈文达·辛格少校站在一旁,彼得·豪斯少校将硬币高高抛向空中。硬币从空中落到庭院地面时,三人急忙俯身向前。印度人纵声大笑,欣喜若狂。多亏运气,昔日帝国君王的镀金马车归属明天的社会主义印度的领袖们。随后,人们一一瓜分鞍辔、马鞭、皮靴、假发和车马扈从的军服。转眼之间,最后仅仅剩下一件东西:骑在副王的四轮马车前导马上的马车夫副手使用的银制小号。年轻的英国军官思索片刻。不言而喻,这件乐器不能平分。当然他可以再次使用抛掷硬币的办法。但是彼得·豪斯自有良谋。他拿过小号对两位印度同僚说,“你们清楚,我们不能把这只小号一分为二。我想,只有一个公平合理的解决办法,这只号由我保管。” 话犹未了,他诡黠地一笑,然后把乐器夹在腋下,扬长而去
印巴分治方案
两个国家的诞生
1947 年8月14日,大不列颠在印度次大陆的300年光荣业绩寿终正寝。当天上午,在卡拉奇,在新成立的巴基斯坦国民大会上,副王殿下对真纳转达英王陛下对最年轻的自治领表示良好的祝愿。然后,为了庆贺巴基斯坦独立这件他曾力图避免发生的大事,蒙巴顿高声说道:“巴基斯坦的诞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历史有时仿佛以一座冰山的缓慢速度前进;有时,它又像一股激流—样奔腾向前。今天,在世界的这一部分,我们共同努力溶化冰山,排除障碍,涉身于激流之中。向后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应该瞻望未来。”
他转身面向真纳。深知巴基斯坦独立内幕的真纳面如死灰,毫无激动之情。
宣告巴基斯坦独立的大会结束之后,冒险之行便开始了。蒙巴顿和真纳这两个意愿经常抵触的人肩并肩穿过前信德省总督府的柚木大门。台阶下面停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敞篷车,它将带着他们去迎接最后—次共同的考验(他们没有乘坐巴基斯坦从副王马厩分来的四轮银马车,因为一匹马瘸了)。真纳、蒙巴顿、蒙巴顿夫人和真纳夫人将乘坐敞篷汽车参加庆祝独立的游行,而他们事先已经得到了确定的情报,有极端分子要向车上扔炸弹,炸死印度副王。蒙巴顿思忖着:“这辆该死的汽车像是一辆柩车。”他看了看他的妻子,然后命令坎德温娜的司机与自己的汽车拉开距离。但是,他肯定埃德温娜会使司机不服从这个命令。
当蒙巴顿走近车身很长的敞篷车的时候,表面上显得很平静,脑子里却闪现出一幅又一幅可怕的景象。他回忆起1921年在炸弹威胁下的威尔士亲王的访印车队,又联想到他在印度闲暇时刻研究家谱时发现的种种暗杀活动。家族的一支有叔祖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名字,他于1881年2月13日在圣彼得堡被一枚掷入马车的炸弹炸成肉酱。在同一支系上,还有叔父谢尔盖大公,他于1904年在同样的情况下在莫斯科死于一名无政府主义分子的炸弹。另一支系中有他的表姐伊琳娜,她同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结婚那天,一枚炸弹炸死了他的马车夫,血肉溅满了新娘的裙袍。家族昔日的鬼魂,这些凄惨的回忆,猛烈地冲击着几乎被吓破了胆的副王。蒙巴顿日后承认,这半小时的路程好象走了一天一夜。汽车几乎以步行的速度前进着,人群涌出了人行道,爬上了街灯杆、电线杆,登上屋顶,挤在窗口和阳台上。欣喜若狂的穆斯林们并不知道他们欢呼的两位英雄正在受难,他们高呼巴基斯坦万岁,真纳万岁,蒙巴顿万岁。
传说中的爆炸阴谋终于没有成为现实。汽车停住的时候,副王熟悉的那张冰冷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微笑。真纳把他那双瘦削修长的手放在蒙巴顿的膝盖上,喃喃说道:“谢天谢地,我把您活着带回来了。”
“好大的胆量!”蒙巴顿思忖着。他对真纳说:“您把我活着带回来了?上帝保佑,是我把您活着带回来了呀!”
几个小时后,蒙巴顿又飞回新德里,参加次大陆另一部分的独立活动。这天傍晚,在英国征服印度的第一个据点——加尔各答的威廉堡,在马德拉斯的圣·乔治要塞,在西姆拉宫,在克什米尔、那加兰、锡金,在开伯尔山口和阿萨姆丛林里,数千面英国国旗被永远地降下了。没有举行任何降旗仪式。三个半世纪以来,它们象征着英国在世界这个地区的统治。蒙巴顿要求不举行任何仪式。尼赫鲁考虑到“不要触怒英国人”,禁止为此举行任何活动。
那天晚上,在联合省的省会勒克瑙,一面九十年前升起的英国国旗也永远地降落下来。勒克瑙的省督府曾是印度帝国的圣地,是印度帝国最光彩的文物,也是象征着英国的顽强力量的堡垒。1857年的一天,幸存的千名英国守军欢呼援军到来,使他们从印度哗变士兵的87天围困中死里逃生。省督府自那时起没有重建过,已成为—片废墟,废墟却一直保存完好。
新任联合省省督莎罗吉尼·奈杜是一位妇女,也是甘地的大弟子之一。降旗的时候她也在场。她参加了甘地发动的“哀悼日”,焚烧过英国制造的服装。圣雄在海滩上示威,把攥着食盐的拳头朝天挥舞的时候,她也在那里。英国警棍暴打过她,她在英国的监牢里度过了将近两年的时光。她一生都在追求着这样一个时刻的到来:目睹英国国旗在印度的天空中消失。然而,这位经过多少次斗争磨炼的印度妇女,此刻也感觉到她的双颊上淌着泪水。仪仗队的士兵们把旗子叠好了。蒙巴顿下令把它送给乔治六世国王,作为他未能前来访问的帝国的纪念物。然后,英军司令官把一把斧头抓到手里:另外一个国家的国旗绝不能在勒克瑙的神圣的旗杆上飘扬。
8月14日深夜,总督府里一片寂静。蒙巴顿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思绪万千。他想道:“这是我担任副王职务的最后时刻,这个神奇的职务授予印度副王创造奇迹的权力。我应该创造一个奇迹,可是,怎样创造奇迹呢?”
他有了主意。他高声叫道:“上帝呀,我找到了。我要使帕兰普尔王公夫人获得殿下称号。”
1921 年,蒙巴顿随威尔士亲王访问印度时,与帕兰普尔土邦王公结下了亲密的友谊。1945年,蒙巴顿到王公家里作客时,受到当地英国驻扎官的拜会。驻扎官告诉他,王公的妻子虽然是澳大利亚人,但早已皈依了伊斯兰教,接受当地所有风俗习惯,而且还从事一项令人钦佩的社会福利事业。然而王公十分苦恼,因为韦维尔副王顽固地拒绝把“殿下”称号授予他的妻子,理由是她不是印度人。蒙巴顿回到新德里后亲自同韦维尔交涉,结果没有成功。伦敦不肯给面子,怕其他土邦王公也要娶外国女人。
等部下到齐,蒙巴顿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您不能作这件事。”其中一个说道。
蒙巴顿笑着反驳说:“谁能说我不能,我是不是印度副王?”
他立即派人取来一卷文书,在上面庄严地写了几句话:“上帝保佑”,授予王公的澳大利亚妻子以“殿下”称号。
1947年8月14日晚11点58分,路易斯·蒙巴顿草签了这份文件。几分钟以后,他的副王专用王旗,一面中央装饰有“印度之星”徽章的英国米字旗,从副王宫殿的旗杆上永远降落下来了。
午夜前夕,在新德里市中心,婆罗门教士按照吠陀仪礼,在印度议会主席拉金德拉·普拉沙德博士的花园里点起了火。咒语在夜空中荡漾着,即将成为独立印度的部长们的男男女女依次从圣火前走过。另一名婆罗门挨个朝他们身上抛洒几滴圣水。然后,信徒们来到一位少女面前。少女手里捧着一只盛有朱砂的铜杯。她把右手拇指伸到铜杯里蘸一蘸,在每位部长的前额上点一个红点。最后,印度首届自由政府的部长们进入会议大厅。再过一会儿,他们将担负起领导三亿多印度人的责任。
在印度立法会议大厦的半圆形大厅里,主席台上方悬挂着一座古老的英国挂钟,钟上的两根针接近了12点的罗马数字。几秒钟以后,印度即将成为世界第二大国。印度人民的代表们在沉思中等待着。
报时钟的12响回声刚刚落下,尼赫鲁所说的祖先的召唤声从数百年的暗夜中响起,在整座大厅里久久回荡。海螺单调的长鸣声,向古老的印度的代表们宣告,在世界尚处在沉静中的时候,他们的国家诞生了。
正当印度欢呼雀跃的时候,总督宫,这座大英帝国权力的庇护所内,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革命。一大批勤杂人员在这座宽敞的建筑物内的各个角落忙碌着,把一切帝国的象征物消除掉。一班佣人从一个房间跑到另一个房间,把印有“副王府”笺头的信纸换上带有“政府大厦”字样的记事簿。另外一些人的任务是去掉御座大厅内的各种帝国标记。不少标记没有来得及更换。“VMB”(缅甸子爵蒙巴顿)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仍然留在火柴盒上、雪茄烟的商标纸环上、香皂上以及宫内盛黄油用的贝壳面上。蒙巴顿还是印度总督。不过已经不再是“副王”。虽然他已经把主权还给了印度人民,但是出于礼貌和尊重,印度自治领邀请他继续担任独立后的总督。
8月15日上午,蒙巴顿在御座大厅内接受这一荣誉。对于他来说,“一生中最显赫的日子”刚刚开始。埃德温娜走在他的身边。她穿着一件银条连衣裙,栗色的秀发挽成冠冕。蒙巴顿决心使“这一天过得豪华盛大”,对于庆典的任何细节都要亲自过问,力求把它办得考究、排场。身穿镶有花边制服的卫队把这一对夫妇送上金光灿灿的宝座。其实,五个月之前,他们就坐在上面了。在他们的左右,印度的新主人们分列在大理石平台上。尼赫鲁穿着棉布马裤,生丝背心;国大党主席帕泰尔身披白色“拖地”,酷似一位罗马皇帝。其他人头上戴着国大党人的白色橄榄帽,他们都蹲过英国的班房。
在众多原英王陛下的囚徒面前,蒙巴顿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成为独立印度的谦逊的忠实仆人。大厅外面响起21声礼炮,在欢乐的首都上空久久回荡。铺着红色地毯的御座大厅的石阶下面,伦敦巴克公司为乔治五世和王后玛丽访问印度制作的黑色镶金马车正迎候在那里。车子前面有六匹骏马驾辕,再前面是中央政府的骑兵卫队。骑兵们的靴子闪闪发亮,白色制服外面系着镶金肩带,头上包着蓝色丝质缠巾。富丽堂皇的马车开始前进。军官们亮出了佩刀,骑兵们高举长矛,军号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军旗迎风招展。四队骑兵如仙境般光彩夺目。这是一部古老荣誉画册上的最后一个场面,也是独立的印度首届阅兵式。蒙巴顿勋爵站在车篷下面向站立两边的卫队致意。骑兵们行致敬礼,直至蒙巴顿离开王宫栅栏门口。
宫殿外面,整个印度在等候他。三百年殖民的过程中,任何英国人没有目睹过这样一个印度。车队很快就被阻住了,卫士们的马只好原地踏步,按照另外一个印度的传统安排的仪礼很快被新印度一扫而光,被欢庆胜利的群众吞噬了。金色、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华丽制服被卷入了成千上万的棕色旋涡之中。蒙巴顿夫妇的经历令人难以忘怀。他们的马车像一只木筏在人流中飘来飘去。总督和夫人多次俯身扶起将要倒在车轮下的妇女。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天将同不断重复的口号声连在一起。此前,任何英国人也没有听到过这么激动和真诚的呼喊:“蒙巴顿万岁!”
新德里万里之外,一辆官方汽车于同一天驶进苏格兰的巴尔莫勒尔堡。车上的人被引到乔治六世国王的办公室。英国最后一任印度事务大臣赫斯托维尔伯爵正式向前印度大皇帝陛下报告,英国已把权力移交给印度当局。批准这一变革还需要最后一项手续。大臣应把体现印度帝国与英国王室联系的印度皇帝印玺交还国王。不幸的是,国玺很久以前就被人丢掉了。大臣只得尊敬地向国王摇摇头,然后伸出双手,象征性地把印玺交还给乔治六世。
两天之后,人间地狱在印度次大陆降临。
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西里尔·拉德克利夫爵士,这位来自伦敦四法学会、对印度次大陆一无了解的皇家律师,凭借抽象的人口统计资料,用铅笔在一张皇家工兵的军用地图上标明印度与巴基斯坦的边界。除去无关紧要的个别情况外,他在划分边界线时严格按照接到的指示,把印度教徒占多数的地区划给了印度,把穆斯林为多数的地区划给了巴基斯坦。唯一的例外是种族分布犬牙交错的旁遮普省,他把一半居民为印度教徒的拉合尔划给了巴基斯坦,为穆斯林农村包围的锡克教圣地阿姆利则城则划给了印度。从地图上看,划分结果似乎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在现实中将是一场灾难。拉德克利夫心里明白,这张地图颁布之日,即是流血事件爆发之时。一股愤怒风暴开始兴起,席卷他正在分割的某些村庄。
拉德克利夫方案于8月17日公布。1000多万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刚刚狂热地庆祝完独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生活在另一个国家。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疯狂地扭作一团,相互厮杀。在此后一个半月的时间内,印度北部淹没在规模惊人的血泊之中,几百万人陷入了屠杀狂热,死去的印度人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去的法国人数目不相上下。一桩罪行引起另一桩罪行,以恐怖对付恐怖,以死亡对付死亡。从印度次大陆的一端到另一端,被暴力吓破了胆的人群,或步行,或乘坐马车、手推车、火车,或骑自行车,纷纷逃命,把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上:一头牛,一袋麦子,一个包袱,或者几个锅子。没有尽头的人流以难以想象的规模互相逃命,1000万人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改变了住所。这场空前的逃亡造成的难民比以色列在中东造成的难民多10倍,比第二次世界大战造成的难民多4倍。
在刚刚诞生的新印度,总督只是名义上的国家元首,因此正在西姆拉避暑的蒙巴顿虽对震撼印度的暴力事件感到痛心,却无权干预。然而来自新德里的疯狂电报最终还是把他带回了充满流血仇杀的首都。9月6日星期六,在总督宫书房召开了一次会议,参加的只有蒙巴顿、尼赫鲁和帕泰尔三人。两位印度领导人神色沮丧,一筹莫展。他们像“两个刚刚挨了罚的小学生”。难民逃亡的规模比他们所担心的大得多。他们完全失去了对旁遮普局势的控制,现在,首都也很可能发生大乱。面对动乱的局势,尼赫鲁承认,“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没有任何行政经验,知道如何煽动骚乱,但不懂得治国。在正常情况下把一个组织得很好的政府管理起来对他们来说已经很困难了,根本没法应付一个公共秩序已经崩溃的国家。尼赫鲁提出了一项令人难以置信的要求。
“您过去主持最高统帅部的时候,我们却蹲在英国监狱里。您是一位杰出的行政官员,您统率过几百万士兵。您富有经验和知识,而殖民主义统治不允许我们掌握这些经验和知识。你们英国人不能把这个国家甩掉,抬腿就走,在我们的一生中,你们都和我们在一起。现在,我们处于危险之中,我们需要您的帮助。您是否愿意重新治理这个国家?”
蒙巴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天啊!我刚刚把你们的国家归还给你们,现在你们却要求我再拿回去!”
“我们希望您能理解,”尼赫鲁坚持说:“您应该这样做。我们保证尊重您的任何决定。”
“这是不堪设想的呀!如果有人发现你们把政权交给我,你们的政治生命就完了。难道含辛茹苦、终于赢得自由的印度人民能够召回最后一位英国副王,再次把他扶上王位?你们想到过没有?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必须找到一种办法,把您回来这件事掩盖起来。”尼赫鲁赞同地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您,我们难以摆脱困境。”
蒙巴顿仿佛陷入沉思。他喜爱各种各样的挑战,但是,这次挑战的规模确实太大了。然而,他对印度感情深厚,对尼赫鲁十分尊敬,再加上强烈的责任感,他不能拒绝上述要求。印度经历了30年的斗争,举行过数千次罢工、游行和全国哀悼日,点燃了数千堆焚烧英国服装的欢快烈火,最后终于赢得独立。然而独立后还不到20 天,它又重新置于一个英国总督的绝对权力的全权统治之下。
根据印度总理和内阁授予的全权,蒙巴顿建立了应急委员会,处理此起彼伏的种族暴乱和仇杀。凭借他的出色指挥,同时更是由于圣雄甘地以生命为赌注的绝食抗议,这场席卷次大陆的血腥风暴终于以牵涉到上千万人的人口大交换为代价,得以渐渐平息。
蒙巴顿和爱妻埃德温娜
1947 年11月,蒙巴顿和埃德温娜从印度回到了英国。伊丽莎白公主和皇家海军上尉菲利普 蒙巴顿的婚礼将在伦敦举行。伊丽莎白是未来的王位继承人,而“温莎王朝”的名号势必随其丈夫的姓氏有所更改。大不列颠王室以前那个“萨克森-科堡-哥达”的称号已经够长的了,然而比起未来王夫“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松德堡-格吕克斯堡”的家族称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为了方便起见,年轻的菲利普在订婚之后、归化入籍的时候选择了母亲的姓氏。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英国的下一个朝代将是蒙巴顿-温莎王朝。
那一年的英国笼罩着一片阴霾:缺少煤炭的严酷冬季,定量配给制的实行,印度和缅甸的丧失,冷战的发展,所有这一切造成了一种阴沉沉的气氛。公主的婚礼给郁郁寡欢的英国人带来了几分喜气洋洋的情绪,新婚夫妇收到了大量礼品,包括美国家庭妇女寄来的几百双尼龙丝袜和几打火鸡(“因为她居住在英格兰,而那里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当蒙巴顿和埃德温娜乘坐专机返回伦敦、参加外甥的婚礼时,他的总督专机满载印度前各土邦王公们赠送给未来英国女王的象牙、雕刻、莫卧儿王朝时代的精制艺术品、银质器皿和各种珠宝首饰,此外还有印度最伟大的人馈赠给新娘的礼品。圣雄甘地曾找到蒙巴顿,问他一位已经放弃了尘世影响的人应该送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在蒙巴顿的建议下,甘地送了一块用他亲手纺织的棉线编织成的台布。玛丽王太后对此耿耿于怀,她不喜欢这个葬送了印度帝国的人,也讨厌他的所有制作品。她坚持说,甘地的礼物是一种侮辱,是一块缠腰布。只有年少气盛的菲利普上尉大胆地表示了异议,他说,甘地是一个伟人。玛丽王太后没有再说话便走开了。5个星期之后,送给英国女王缠腰布的伟人走向了生命的终点。
1948年1月30日,星期五。那天傍晚,路易斯蒙巴顿骑马散步回来时,获悉甘地遇刺身亡的噩耗。同成千上万名印度人即将提出的问题一样,他的第一句话首先涉及一个必须立即予以答复的问题:
“凶手是谁?是穆斯林还是印度教徒?”
在总督的宫殿内,眼下任何人尚不清楚究竟谁是凶手。
圣雄甘地
数分钟后,在总督府新闻专员阿伦·坎贝尔·约翰逊的陪同下,蒙巴顿来到了甘地生前居住的比尔拉寓所。寓所的大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正当总督大人吃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时,突然一个满面怒气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嚷道:
“是一名穆斯林枪杀了圣父甘地!”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蒙巴顿也停下了脚步。
“您简直发疯了!您要知道,正是一位印度教徒枪杀了圣雄!”蒙巴顿大声地叫喊道。
“何以见得?”约翰逊神情愕然,悄悄地向蒙巴顿问道。
“天知道。”蒙巴顿小声回答道,“但是,你我都要记住,如果凶手是位穆斯林,印度必将经历一场世界迄今尚未经历过的大屠杀。”
和蒙巴顿一样,印度绝大多数人怀着同样焦虑不安的心情,印度广播电台台长为此采取一项特别决定:严禁立即播发甘地逝世的不幸消息,继续播送正常节目。在此期间,印度军队和警察部队负责人指示全国的军人进入戒备状态。
晚上18时,即甘地遇刺身亡43分钟后,印度人民从一项公报中获悉,为他们带来自由的人已经与世长辞。公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审慎推敲:
“圣雄甘地于今天下午17时17分在新德里遇刺身亡。刺客是位印度教徒。”
由于蒙巴顿的机智反应,印度逃脱了一场大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