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認為,作品需要承載一些信息,或沈重或輕快。豆子的作品,是具有這樣特點的,因此我們也互相激勵對方,寫一些具有意義的文字。
這篇我想以一種自己喜愛的方式去表達,或許很碎,或許很淒清悲涼。
本來還想有點甜的但是發現全是刀子啊各位小心!
真的很虐。
參考袁殊事蹟。
僅以此文獻給年代歲月中遺忘的人和事。
希望大家關愛患有阿滋海默症患者,並對此病症多加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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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點起一支煙,深深地將氣體吸進肺裡。
他還不知道,妻子在那年因受恐嚇,服用大量安眠藥自殺未遂,離家出走下落不明。今年是哪年,我似乎忘了。
明樓是風光的,如今什麼都不是。只記得「革命」那年,剛刑滿十二年釋放出獄的自己,又不知道是怎麼的去了農場勞動。具體做過什麼,見過什麼人,他全忘了,對於明樓這樣的人,忘掉過去,應該算是上天給他的禮物。能不回憶,便不要回憶,
他住在北京的一幢房子裡。他獨來獨往,雖然年長,卻不那麼受人敬重;雖然年長,卻不那麼依賴別人;雖然他的故事驚天動地,他的功績顯赫,但他並沒有那麼光彩熠熠。他常常一個人穿著筆挺的正裝,拄一根手杖,用紙包著花或者置辦的東西回家。大街小巷不時都會有他的身影。他鮮少與人說話,但說起話來,大方得體,絲毫不是市井無賴一般角色可以說這樣話樣子。這也與給他的「罪名」不符的地方。
從第一天他被人帶來這個街道,人們都躲開。他也要人躲開他,他說:「離我遠點的好。」後來只有一個年輕人一直負責照顧他。明樓知道自己很有學問,幹過大事,但即使是老天爺問他,他也說他忘了,這是一種生理的病,有人會得,但他這樣這個年紀忘這麼多的還是少見。因為記憶功能的缺失,不知道給他帶來的是好還是壞;前半生的仇人們找來,套不出話來;要陷害他的人前來,發現這還真無縫的石頭,金剛鑽也鑽不進去,便沒了法子,畢竟在這個年代裡,隨意加害一個這樣手無寸鐵的人,實在是不厚道;並且,他的「現況」展示在眾人眼裡,既淒慘又悲涼。
我們會問,他是一個英雄,何來的英雄末路如此冷冷清清。我們別忘了,他的一切功績,不在人口中,不在史書裡,全在他殺了的敵人眼裡。
他也忘掉的越來越多,直到年輕人來問他:「先生?您早上吃的什麼?我中午再出去為您買一趟。」
「真抱歉....抱歉!我的病看來是嚴重了,我忘了。」
年輕人為他做的都是舉手之勞,而他幾乎是湧泉相報,每次的見面和分別都要輕輕點點頭或者起身彎下腰。年輕人同樣的。在這樣的環境裡,誰接近一個這樣的有前科的人,都不會被視為正常人。年輕人出了房子,明樓又是一個人坐在安靜的房子裡。外面北京鳥語花香,在院門外面還有唱「定軍山」的其他人。他找出一副眼鏡,端正安靜地坐在窗邊,凝視著窗外要擠進來的爬牆虎,那種綠綠的植物,似乎帶給他或希望或回憶。
破碎的眼鏡
這一副殺人的眼鏡。據說在某個年代,眼睛片取下來就可以殺人,劃破頸動脈,置人死地。
那年來「打砸」的時候,一群年輕人,手裡舉著小本子,拍著胸脯闖進了明樓的房子裡,明樓立即站起身,喝聲道:「你們當這是哪裡?」沒人會理會他,理會他的人只會不分青紅皂白攻擊他,他們用棍子和拳頭圍著明樓逼他跪在房子外面,讓他目睹自己的物件被扔到外面踩碎踏爛。他的錶,明家香,筆記本,鋼筆,唯一那幾樣他能從原來那地方帶出來的東西,都被翻出來扔出去。他眼中沒有一點憤怒和不捨,就是有些難受,一點難受而已。
有人還想踩碎他的眼鏡,一巴掌扇到他臉上眼鏡應聲落地,不過,他的眼鏡是踩不碎的。因那是保護他的武器,也是他用來保護國家的武器。
勞改,他渾身上下只有眼鏡是無罪的。
後來,眼鏡碎了一角。那可是圓片眼鏡,如何會碎呢,說起來也奇怪,就在明樓把眼鏡片頂著自己的喉嚨的時候,鏡片自己裂了,崩了一角。再到後來,碎掉的那一點沒有被彌補,永遠就像月缺一樣,架在明樓面前。時刻提醒自己,雖然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但是還有一口氣,就改好好活下去,畢竟是要聽見家人的消息,不知道遠方,是不是還會有兩個弟弟的消息。
「明先生,您的眼鏡。」臥床的時後,他經常不慎將眼鏡推落地,護士為他拾起來放回他手裡。
「唉,怎麼又碎了⋯⋯」他喃喃著。
傘和糖葫蘆
北京很少會下雨,所以說明樓很少拿雨傘出門。但他開始回憶,他摸著臉,有時候握著拳頭,直直地站在湖邊柳樹下,撐起一把黑色的雨傘。明明沒有下雨,也不出大太陽,它就這樣撐著一把傘,彷彿雨在下,彷彿面前說大姐,彷彿大姐厲聲罵他,也好像雨聲漸漸淅淅瀝瀝,越來越大。他一直看著湖面,未名湖。深邃的眼眸深處,透出一絲絲希望。他將傘壓得很低,慢慢離開,他的步伐停在了一個糖葫蘆販子面前。
明樓詢問他:「先生,這要多少,錢?」
賣糖葫蘆的回答他。
明樓開始掏兜,身上那件衣服掏了個遍,他說:「這位先生,我不是沒錢,今天我要買束花,所以錢不夠了。」賣糖葫蘆的知道他的意思。
「先生,您看.....」
「先生,您知道嘛,已經快二十年沒人喊我先生了。」講罷,他拔了一支糖葫蘆遞給明樓,用紙包好。「拿回去給小孫子嗎?我這個很甜,很好吃,但這天,您要悠著點別等化了。」
明樓笑了,他收起雨傘,拿著糖葫蘆離開湖邊;回到某個地方買了束花,取出口袋裡一大把鑰匙,費了力氣才把門開開。他放下鮮花和糖葫蘆,走到書桌前,寫道。
「立春。
買了花和糖葫蘆。
給明台和明誠分著吃。
鮮花是大姐要換的。」
鮮花忘了換,糖葫蘆倒是吃了一顆。
他又在本子上補了一句:「明台少吃一顆,會長蛀牙。」
小本本和信件
他的病開始嚴重。年輕人為他帶來了一個讓他流眼淚的消息,原來年輕人被誣陷迫害,需要離開了。
「先生,您的病會讓你忘掉很多事情;沒關係的,你做完一件事情你把他記下來,記不下來也不要緊。」他說。他走了。
他都害怕自己忘了自己的名字,他將他還能依稀記著的人全記在小本子上。寫滿了字,寫滿了血,寫滿了回憶和辛酸,寫滿了八年抗戰,十二年關押,八年入獄。
後來,明樓的病如同北京的寒冬,急速的變成嚴寒。據醫生說他要堅持,還有幾年光景。
他記得最清晰的畫面也只剩下幾個,重複重複地給身邊的各種各樣的人訴說著什麼政府辦公廳,什麼七十六號,什麼什麼的。
他開始寫信,給上海市明公館寫信。
「親姐明鏡,近來可好。祝順安。」
「祝順遂。」「祝好。」「願喜樂。」
「願安生。」他的信件,堆滿了整個明公館舊址的匣子裡。統統積塵,無人過問。
結局
我們緬懷一位這樣偉大的人,可能在他眼裡,不是什麼。他所做的一切,已經稱之為改編戰爭結果的重要因素。我們也許沒能親手扶持他,沒能親口證實他的無罪,沒能好好照顧他,但如今我們會紀念他。以他的精神造福於社會。
他的目光永遠是明亮的,他的名字是傳奇。他的思考極為高貴,他的一切是那麼美好。即使在苦痛中,他依然亭亭玉立,依然君子風度。他稱呼他們先生,因為他尊重世人,他相信人人平等;他將功名深埋背後,因他尊重信仰,他相信未来光明。
他不断地说忘了。在最后的两年,他在北大上课,讲一些经济和法语知识。同学们全都非常听话,喜爱,并照顾他。「明師,您最記得一個什麼場景?您在做什麼?」
「呵,我的家人,我們在家門外照了張相;記得那時,是春天。」他喃喃說:「這是我唯一能記住的,最清楚的。」
在大學教書的時光既快樂又短暫;但最起碼,他的罪平反了,他的一切都將會被歌頌。他的紀錄,他所有的信件將被印刷出來供人閱讀,這是他的功績,他的事蹟在黨內被傳頌,要求學習,歷史會記住他。
他好像離開了。
但他的房子依然有他的氣息在,一種風輕雲淡的堅毅久久不散;年輕人帶著一束花和糖葫蘆來到屋子裡坐下。背著手看著明樓日日看著的窗外陽光,拿著糖葫蘆,看著遠方,看著遠方。他漸漸看見了歷史,看見了家人,看見了明樓,明鏡,明誠。還有好多好多人。
年輕人回過神。盯著桌面發呆。
「大哥。我沒蛀牙,但你把這吃了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