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日 周一
陈鲲到办公室时来得早。他经过前台时，看了看表，8点12分。小呆正在忙碌，几只胳膊伸在系统接口里做例检，它应该有些奇怪，发了一会儿呆，脑门上那想事儿的指示灯在闪，可能陈鲲早到这种情况没发生过，或是执行干活和跟着主人这两件事有冲突，所以它得做个选择题。选择的结果应该是随机的，它向他冲过来，但他摆手意思让它别跟着。于是它把拿出来的手又怼进系统接口。过了三年，这呆子，终于能看懂这个手势。
办公室高达二十米的微弧形整面玻璃窗，起到了让一切家俱摆设东西都显得小的作用，不仅小，而且空，桌子空的、沙发空的。还好房间最短的墙边有一排架子，那里不是空的，那上面密密地摆着百十来个他到处收集来的古老时钟。
陈鲲跌进白沙发。翻身、又翻身，空气中仍有花香，前几天的花香还未散净吧。
此时，钟声响了起来，不是一种，是各种钟声，山坳里庙堂中雄浑的撞钟声、晨间刺激得学生跳起来的尖细闹钟声、生日快乐和天鹅湖的音乐盒钟声、曾经回荡在老城区上空的钟楼声、遥远的古村庄里的鸡鸣钟声，办公室突然变成了钟声池，它们所代表的不同时空似乎一下子统统掉进这个池子。陈鲲瞬间迷惑不已。那百多个时钟，正在同时报时。
陈鲲腾地坐起来看到那架子，百多个奇形怪状的时钟正使劲摇动它们各种各样的钟摆。这些都是他收集来的古老的发条时钟。邯城奇怪的法律有无数条，其中被网络评为最奇怪的TOP10中，有一条规定是：所有的独立时钟都不能报时。立法的人认为，时钟多少都是不准确的，唯有系统精准。如果有一天米克中的时间系统各自为政，那么米克当时就要疯掉。为了表示对时间准确性的极致尊重，独立时钟可以存在，但不能报时。所以陈鲲把时钟点买来时，发现它们的发条都已经被摘掉了。但有一天陈鲲突发奇想，把这些上发条的地方都连上了统一的传感线路，连在粘在墙根下的一个总发条上。
陈鲲忙看那总发条，上面趴着那只风动蜘蛛，不是趴着，是缠在上面了。这蜘蛛腿多，都是三角形，走到这里时腿都缠在上面了。它头上风扇收集到的所有风能，都传递到了这发条上，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拧动了这发条报了时。
陈鲲在嘈杂的报时声中看到架子上一团安静的红色，与周围的乱糟糟极不和谐。
那是一株红栀花，大花盘连着细花茎，兀自开得正盛。那蜘蛛一定是前几天走进了那养花的营养液里，三角形的腿无意中夹出了一粒种子，在这架子上开出了花。
陈鲲拿起花来，放到他的水杯里，水杯在大花盘下显得小得很。他又把风动蜘蛛夹起，随手放在地上，这蜘蛛乘着陈鲲走路带起的风又嘎达嘎达不知上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小呆冲了进来。他正看着花，就算没全神贯注，还是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不轻。“你真象个幽灵。”他狠狠嘟噜了一句，转身时正好看到架子上一座钟楼建筑的装饰模型，走过去把模型最高处的钟楼上挂的钟模型——实际上就是个小铃铛取下来，用万能胶把这个小铃铛粘在小呆脸蛋的侧面。
“我有移动发声功能，有各种音乐和音效可选，如果你不愿意选，可以随机选一个，也可以设置让我自己选。哪一首都比这个声音要好听。”
“我不喜欢别人给我规定你的声音。”
“可是，真的不好听，也不好看。”
“你本来也不好看。”
“我想要好看一些。”
“机器人没有自己的'想要'！”
“我学到的知识告诉我自然界在发展的事物都是向着更美的方向发展，机器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我再次告诉你，你们没有自己的'想要'！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可以送你回厂。”
小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它给盛花的杯子里灌上水后才问：“她怎么样了？”
真烦，陈鲲觉得还是回答比较好，否则没完没了，“不错！”
“我实在不明白人类说不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现在怎么样，你说不错，不错的意思是没有错，这不符合逻辑。”
“好吧，我今天告诉你，你记住了，不错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记住了吗？”
“记住了。科学院调查部的人昨天找过你。他们跟我说'不错'。”呆子跳跃话题时，从来不歇口气。
“什么不错？”
“他们来找过你但不让你知道。但利他设置高于他们的指令，所以我要向你解释，因为我认为这件事攸关你的数据画像。”
小呆把昨天会面的情形打在地板上。
三名穿着制服的男子出现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小呆给他们立即来了一个自动编号，高1､中2､矮3三个编号自动出现在三人影像的头顶。高中矮是以个头的特征编的。
小呆是个低档次机器人，这点毋宁质疑，这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它的摄像头只有两个体侧的两个。这两个摄像头录的影像还原出来的影像真实度倒是很高，但立体度要差得多，加上小呆的位置比他们要低，结果打出来的影像象儿童乐园的卡通塑像一样高大又不成比例，粗大的小腿向上收成一个小脑袋。细看他们毛发丝丝衣服面料挺括，却象吹出来般发虚。陈鲲让小呆把他们调小一些，可缩小的他们低着头又不象在对小呆说话，更象对着地上的蚂蚁。他们想统一成生硬的站姿，但做得不够好，人要是呆起来，机器人就算不上什么了。那头顶写着矮3的，总想找个地方靠着的样子。
整个过程中的对话都是打在地板上的。小呆的还原设置中没有放声音的功能，却可以把声音翻译成文字，这又是超科技社会中的反人类设置，所以陈鲲象在看默片。
那个中3看着象头儿，问陈鲲的去处，影像小呆说他和一位来参观的优雅女士出去了。
“我们高度怀疑，她可能是位非法移民。”这中2说。
“非法移民。”影像小呆重复了这个词，它思维指示灯同时不停地闪。
那高1说出了一大片的字幕：“《国际迁移法令》规定，各国都要按比例从暗岛列岛国家接受一定配额的移民，什么人可以移民到什么城市的完全是系统随机选择。但警方刚刚破获一个黑客团伙，他们从六年前潜入暗岛列岛国家的系统，得到一切可接触到的信息链条上的所有的信息，然后伪造随机结果，他们打破了随机挑选，那些得到移民资格的人实际上是暗岛列岛择优选择的结果，这使迁移法令成为一纸空文。我们一直怀疑暗岛各城政府在择优的问题上的与黑客组织串通的，但仅是怀疑，因为，这些政府，都消失了。所以，三年前至六年前从暗岛来的的移民都要重新审查，以杜绝任何潜在的政治、基因、病毒威胁。我们的确发现很多移民通过一切手段不与系统接触，以免我们获得的信息与他们在系统中的信息冲突。”
“所以我们没有他们的真实照片，他们在系统中的照片也是假的，血液样本也是假的。”那站姿不正确的矮3说。
“跟个机器人说那么多干嘛。”高1拱了他一下，矮个子立即闭了嘴。
中3又问：“她看起来象当地人吗？”
“不象邯城人。”影像小呆答。
陈鲲看到这里，使劲地打了一下真人小呆的脑袋，让他直手疼：“她的信息他们都没有，你完全可以撒个谎什么的，说她象个邯城人。”
“机器人撒谎会死机。”
“概率极低好吗。”
“机器人撒谎是死罪，一旦发现被送回厂。”
“你不是总我一切为了我吗？为了我，你需要学会撒谎。”
“无罪设置优于利他设置。”
“机器人撒谎是需要技巧的，这种技巧网上有的是，完全可以与无罪设置不冲突。”
“我们不能上网，只能光顾固定的知识点。”
“下次我教你几招。”
“没有必要，我干了些别的。”
地板上，更小的第二个影像小呆，也就是影像小呆放出来的影像，还有只有膝盖高的“影像陈鲲”和“她”出现在地板上。
两个影像人聊着聊着，“她”坐着、倒地。陈鲲凑近了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微型“她”，“她”浅棕色的头发盖着脸，露出了厚嘴唇和尖下巴。
“你这不是撒谎是什么？！”琢磨了会，陈鲲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撒谎，这个词，在系统中的解释是这样的，有目的性的运用语言使对方造成错觉。”小呆说，“我没有运用语言，我只是改了她面貌的编码而已，我没有违反规定，也没有违反你不许对人撒谎的个人命令。”
陈鲲半张着嘴，想说谢谢什么的，但实在是不习惯，不过它没让他有任何尴尬或是难受的机会，就又问了起来：“她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