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在大漠里,调皮地刮着。
韩惊涟蹲在沙子上,用树枝描画着旁边的骆驼。风有些大,吹起的沙子不断地涂改他的画作,他就不断修改重画着,乐此不疲。
天高云淡,满地枯黄,这荒凉的地方其实并不缺乏人气,在五百多里外的地方就驻扎着朝廷的军队,有一千多人呢。他小时候问他爹韩公知是否知道那些人驻扎在那里干什么,韩公知就语重心长地告诉他,那是因为朝廷对他们高度重视,时刻关心他们的温饱,那些人是来送粮食和各种日常用品的。
惊涟那时好奇问道,怎么个送法?公知就说,你跟我来,也是时候让你见识见识了,说着就背着惊涟,骑上马,叫上十几个兄弟就往军营冲去了。
到惊涟长大一些后,终于知道这种行为叫作——抢劫,不过他们从来都只越货,不杀人,通常兵不刃血就能满载而归。
惊涟他们住在一座大城堡里,城堡的大门上有一块牌匾,上面写着“怒涛帮”三个金漆大字。韩公知就是帮主,他武功高深莫测,一众兄弟也个个身怀绝技,而惊涟更是个武学奇才,他四岁开始习武,到现在十八岁,已经能在蒙古军营中来去自如了。
所以,有时候他闲着闷了,会临时随便骑上一匹马,提一杆枪,枪上系一壶清酒,独自一人冲进军营,抢掠一个下午,不发一语,什么也不带走,只把他的那壶酒喝完,回来后,就当没事发生过。每当那时候,他就会更深刻地感到,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这天,因为有任务在身,他没去抢劫,只专心地画着他的骆驼,等待着。他已画了好多种形态的骆驼,正当尝试画一只跳胡旋舞的骆驼时,他听到了马蹄声,懒懒地抬首看了一眼后就惊呆了。
咦?那是蜃景么?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妹子出现?惊涟揉揉眼睛,没错,那个骑着一匹白马,正快速向他奔来的,的确是一个天仙一般的姑娘,比几天前来到怒涛帮的那位大姐还要美。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的杀气好重。
“嗨!”惊涟向她打声招呼,想问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那姑娘似乎不想跟他谈论这些,只见她杏眼一瞪,纤手一挥,一把飞刀就招呼过来了。
“这功力倒是不错。”惊涟淡淡一笑,一弹指,把飞刀弹到一边去。那姑娘已飞身下马,拔剑向惊涟刺去,惊涟躲闪了几下,发现这姑娘剑法纯熟,招式凌厉,和那位大姐一样犀利,空手接招的话恐怕会英年早逝,就赶紧急退几步,把插在沙子上的银枪拔出。
这下子,形势就开始逆转过来了,惊涟的银枪如在云海中翻腾的蛟龙,神出鬼没,招式百变,那姑娘虽然也不弱,但终是学艺未精,硬是和他恶斗了半柱香的时间后,终于被他一手把剑打掉了。
其实有枪在手的他本来很快就能打败她,但因为一直秉持着怒涛帮温和待人的优良传统,惊涟可是煞费苦心在不伤姑娘一根汗毛的情况下制服她。
“你们这帮无耻的强盗!”姑娘狠狠道:“只怪我武艺不精,否则我一定要把你们那个贼窝给整个端了。”“你是军营中的人?”惊涟问道。“呸!”姑娘啐了一口说:“别把我和那些该死的蒙古鞑子混为一谈!”
“那你是什么人?”惊涟问道,其实他心中已有个答案。“哼,你们这些滥杀无辜凶残无道灭绝人性的强盗,没有资格知道本小姐的大名,今天栽在你手上,你要杀便杀,休想把我带回去羞辱,否则我就咬舌自尽。”说着就闭上眼,摆出慷概就义的样子。
我堂堂怒涛帮怎么会有这么差的名声?惊涟心想,就说:“姑娘,我不会杀你的,虽然你很美,但我也不会羞辱你,我是一个很正直的人,请你相信我。你也千万不要咬舌,那是很痛的,而且还不一定死得了。”
“你......”姑娘气得满脸通红,说:“少给我装,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的。”惊涟不想再跟她乱扯,就说:“听说,你一直在找你娘亲?”
“是......你怎么知道的?”姑娘很是惊异。“几天前我帮里来了一位名叫段红菱的大姐,她的剑法和你的很相似,不过比你强多了。”“我的老天爷,那真的是我娘。”姑娘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娘现在还在那里吗?快带我去见她!”
2
姑娘名叫王羽澄,是前朝著名抗元将领王坚的曾孙女。她的爹娘都是民间抗元义军的统领,在她四岁那年,她的爹娘被元军围捕在劫难逃,幸好她娘在被困前就托人把她送到在雁荡山上隐居的一位好友那里,才把这惟一的血脉保存下来。
这位好友名叫段红菱,年轻时曾和羽澄她娘一起闯荡过江湖,是名动一时的大人物,后来某天突然看倦世事,就到那时离她不远的雁荡山去隐居了,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她的传闻。
对待王羽澄这个故人的遗孤,段红菱可是顷尽心血照料的,所以羽澄的童年虽然有失去双亲的阴影,但也健康快乐地成长了。刚开始她把红菱称作姨,后来突然就改口叫作娘,红菱也没异议,反正她早就把她视为己出。红菱还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教给她,但并不严厉,随羽澄爱学就学。
羽澄一直就生活在山中,很少下山去,她对外面世界的理解大多都是听红菱描述的,她也不向往外面的生活,她以为她会和红菱在山中一直相依到老。但在她十二岁那年的春天里,红菱说要下山去拿回她那坛叫人腌制的酸菜,结果一去不回。
羽澄在山上等了一整个春天后,决定下山去找红菱。她知道山下的生活是处处都需要钱的,在翻遍屋子后终于在红菱床下的小暗室里挖出一大坛金银首饰,那些首饰她可不敢动,只把银子拿了。
羽澄刚下山那会因不熟悉山下的生活而碰了不少钉子,但很快就适应了,并结交了不少朋友。她四处闯荡,三年过去了,红菱没找到,但她的人生方向倒是找到了,那就是要做一名警恶惩奸的正义侠女。
就在羽澄接连端掉几个山贼窝点后,朝廷开始关注她了。在这个现世渐趋安稳的时刻,像她这种武艺高强而又不肯安度静好岁月的汉人,统治阶层是很不放心的,待他们查出她竟是王坚的后人后,就更觉得应该把她尽早除掉。
一天,羽澄被告知在大漠里有一个叫怒涛帮的恶势力团伙,欺压了生活在那里的百姓整整三十年,一直都没人敢去和他们作对。她一听就震怒不已,也不分析这消息的真伪,立即就往大漠出发了。
这其实是朝廷的阴谋,他们深知羽澄武艺高强,要捕杀她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就想借刀杀人,把她哄骗到怒涛帮去。就算怒涛帮的人没杀她,也还有后着,因为在大漠里还潜藏着一个高手,那是朝廷用来震慑边区反动势力的王牌。
3
那些年,流传着一种说法——当年让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无论如何也无法攻破的,除了王坚镇守的钓鱼城外,还有大漠里的怒涛帮。
“你们的帮会建在沙漠里,怎么就起了个怒涛帮的名字呢?”羽澄骑着马,对骑着骆驼跑在前面的惊涟大声问道。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为什么骆驼也可以跑得这么快?
“因为我怒涛帮本来就是在江南的,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迁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惊涟说。他确实不知道他的老祖宗为何放弃四季如画的江南水乡跑到这里来定居,他的那些叔伯除了偶尔去军营抢劫一下外好像就没事可干了,但他们每天都坚持练功,还经常一副日理万机的疲惫样子。
他也确实感觉到,他们有很重大的事瞒着他,但他们不说,他也不问。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离开这里,回到梦里也无法梦见的江南。
“我娘为什么到你们那里去了?她真的是几天前来到的?那她这几年到底去哪里了?”羽澄好不容易追上来,就连珠炮般地问惊涟。
“你自己问她去。”惊涟简洁一答,就快驼加鞭,与羽澄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这天的任务就是带羽澄去怒涛帮。
羽澄望着那绝尘而去的骆驼,不禁感叹,难道连它也领悟到了绝世的武功?
4
到了怒涛帮后,羽澄第一句话就是:“我娘呢?”惊涟觉得她态度很不好,就脸色漠然地说了一句:“如果我说她其实没来过这里呢?”“你......别跟老娘我耍花样!”羽澄脸色涨红,以为他说真的,就立即把剑拔出。
“哟!谁把我的宝贝女儿气着了。”一把蘸满风情的声音传来,就见一娇艳女子躺卧在一棵桃花树上,手上系着一壶酒。这脸蛋比桃花还要粉嫩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段红菱。
“娘,我找你找得好苦啊。”羽澄丢下剑,哭着扑到刚跳下来的红菱怀中:“你这几年到底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丢下我不管啊。”
羽澄原以为经过三年的磨练她已经变得很坚强,以为与红菱重逢时会很冷静,但没想到还是控制不住。惊涟看着这对重逢的母女,心里也有些激动,不过他更关心那棵开满红花的树。
其实他根本就不知眼前这棵开满可爱花朵的树叫什么名字,这棵树是红菱移植来的,本来是光秃秃的毫无生气。他还以为它是一棵变异的胡杨,没想到它还会恢复活力,作了场惊艳的绽放。
对于这棵能使人春心荡漾的桃树,敏感的他,总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5
这夜,月色温柔。
惊涟正招呼着它的骆驼吃宵夜,羽澄趴在围栏看着她。
“你的骆驼叫什么名字?”羽澄发现自己对骆驼这种生物很有兴趣。
“骆驼需要名字么?”惊涟说。“有个名字不好么?”羽澄说“我的马就有个好听名字,叫眠雪。”
“呵呵,真是好名字。”惊涟拍拍骆驼脑瓜,走出了栏子。羽澄听出了他的敷衍,不高兴地说:“你这人好无情趣啊,和这大漠一样,让人闷得慌。”
“这树真奇怪。”惊涟走到那棵桃树前,自言自语。
羽澄觉得自己是无法和他好好地对话的了,还是回去洗洗睡吧。关于这棵树的来历,它为什么能在这里开花,以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红菱刚才都已一一告之给她。
转身前,她看了他一眼,月光下的他,那抬头仰望的样子真是很帅气,很清新。
夜风轻轻吹着,桃树簌簌作响,细碎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如琴弦一般微微颤动的大地上。
还是明天再告诉你吧,她想。
6
天还没亮透,惊涟就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仔细一听,似乎是蒙古士兵的声音。
他赶紧穿好衣服到厅堂看看是什么情况,就见两排蒙古精兵列在大堂两侧,帮中叔父都坐在交椅上,他们的目光都盯着坐在上席的两人——韩公知和一名蒙军大将。
那大将名叫伊勒德,蒙古第一高手,朝廷用来震慑边疆的王牌。
“涟儿,你到外面去,找羽澄姑娘,她会告诉你一切的。”公知说。
虽然惊涟很想现在就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但看样子这里他是不该参与的,只好出去了。
羽澄正躺在那棵桃树下,看着还不怎么明朗的天空。他走过去,挨着她坐下,她脸色一红,说:“你难道不知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么?”
惊涟感觉到地下传来了微微的震动,他看着羽澄,说:“告诉我吧,关于这里的一切。”
“别急,这是个挺长的故事,你慢慢听吧。”羽澄说着就站起来,叫来了眠雪。她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你别担心他们,这事,你不必卷入。”
惊涟被动地骑上了马,坐在羽澄后面,他回头看了一眼禁闭着门的大堂,忧心忡忡。
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桃花渐渐枯萎,当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时,土地开始裂开,大片陷落,很快,整个怒涛帮城堡都倒塌了。
满地烟尘中,一庞然大物渐渐显现,在它周围,是剑拔弩张的怒涛帮和蒙古军众人。
7
世界这么大,未知的事物实在太多。
无人知道大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一种吃人的怪物,或者它们根本就是先于人类存在的。人们把它们称为黄沙怪,它们隐藏在沙子下,会突然冒出来把经过的活物拖进沙子里吃掉。这种怪物虽然可怕,但人们很快就摸清了它们的习性,掌握了捕杀它们的技能,一度把它们推到灭绝的边缘。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会有人去饲养这种怪物,那就是当时怒涛帮帮主韩梦星的弟弟韩梦草。
梦草性格孤僻,从小就只爱跟各种花鸟鱼虫玩耍对谈,修炼的武功也不是韩家的,是他自己独创的招式。父母拿他没办法,只好任由着他。
在梦草十八岁那年,因为自己饲养的三头蛇被前来拜访的渭水帮黄帮主不慎打死,他一怒之下,就一手掌削过去,竟把黄帮主拦腰削断了。怒涛帮众人都震惊不已,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办。梦草自知已犯下大错,遂仓皇逃离怒涛帮。
两年后,大漠里出现了一群悍匪,他们捉了大量的百姓来建筑了一座恢弘的城堡,城堡中养了很多黄沙怪,这些黄沙怪个头都很大,经常成群出动去侵掠边关城镇,当时的朝廷疲于应付金元,根本无暇顾及。
梦星觉得梦草一定就在那里,于是就带上整个怒涛帮浩浩荡荡地往大漠出发,渭水帮为了报仇雪恨,也跟着去了。
不出所料,带头在大漠筑堡养怪的正是韩梦草。
那是一个月光微弱空气干冷的夜晚,两大帮同时发动突袭,把韩梦草的堡垒团团围住。梦星首当其冲,砍破大门率先冲杀进去,城里的匪人招架不住纷纷溃逃,很快,只剩下坐在宝座上的梦草。两年不见,他竟已白发苍苍。
“哥,两年不见,你过得还好吧?弟我自知罪孽深重,虽然本不该沦落至此,但错了一步,就只好错下去了。”梦草说着就闭上眼,好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令他不忍直视。
韩梦星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们要出击了。他不知那晚到底来了多少黄沙怪,也不知他到底杀了多少只,他只知道,他的弟兄死了一百五十一人,渭水帮更是差点全军覆没。就在他快体力不支时,一把稚嫩的声音令他精神立即振作。
他那七岁的儿子韩公知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只见公知一手一把宝刀,面对那些巨大的黄沙怪毫无惧色。
“孩儿,这里危险,快走!”梦星心急如焚,却被三只黄沙怪围着不得脱身。这时梦草睁开了眼,惊讶地看着他的侄儿,接着神色痛苦地皱了皱眉头,有气没力地挥挥手:“停。”那些黄沙怪立即停止攻击,纷纷钻回沙里。
一时间,天地沉寂。
“哥,你过来。”梦草说。梦星正要过去,旁人拉住了他,说恐怕有诈。“没事,他是我弟弟。”梦星把刀扔掉,来到他弟弟身边。“哥,我很后悔,我不该那么冲动地把黄帮主杀了,更不该害帮里的兄弟,我感觉我已进入魔道了,要不是看见侄儿来到,恐怕造下的孽会更多。”梦草气若游丝:“调养这些黄沙怪耗费我太多心血了,就算你们不来阻止,我也已时日无多。”他咳嗽几下:“我叫你过来,也没什么话可说,请求大家原谅那是不可能的了。那些黄沙怪如果不吃我调制的饲料,不出三天必定都骨肉溶化,只有一只特别顽固的,藏在很深的地方,从不吃我的饲料,那才是黄沙怪真正的王。现在那些黄沙怪都要死绝了,恐怕它不久就要出来,你们要防备他啊。”
说完这些,梦草如释重负,合上眼睛,就此一睡不醒。
自此,怒涛帮就在梦草的这座城堡里安扎下来,并一直加固城墙,同时不停往地下挖掘,但直到梦星病逝,公知接任帮主,那只黄沙怪仍旧毫无动作,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正当要放弃寻找并迁回江南时,蒙古大军开始横扫天下。当蒙古军第五次围攻怒涛帮时,那只巨大的黄沙怪终于出现了,它已压倒性的力量大肆杀戮吞食,怒涛帮不得不与蒙古军合力对抗。那黄沙怪身负重伤后又迅速躲进沙里不再出来。自此,蒙军与怒涛帮达成协定,只要怒涛帮继续呆在城堡里监视黄沙怪,不干扰蒙古大军侵吞宋土的计划,蒙军也不会再攻打他们。
公知虽知大宋的百姓正陷入水深火热中,但他知道凭他一帮之力也无法改变什么,还不如继续留在这里完成先父的遗托。他并没娶妻,惊涟是帮中一个兄弟的遗腹子——也是整个帮会中唯一的年青一代。
虽已有协定,但韩公知仍不时带队去蒙古军营抢劫,而蒙古军因为已接到不得攻打怒涛帮的命令,而自己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只好任之由之,只当施舍——反正物资也是从汉人那里抢掠而来的。
公知之所以不告诉惊涟这些事,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一定能在有生之年把此事了结,然后待社会安定,就让惊涟回到江南过他想过的生活。
8
红菱移植来的那株桃树,其实是一种名叫桃妖的奇异植物,是她的师父弦心真人精心培育而成的。它虽具有桃树的形态,却是一种极具侵掠性的植物,它那发达的根系能快速缠绕地底里的活物并吸收它们的生命力,但它自己的生命力也很短暂,开花后就会迅速死去。
她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培育这种东西,不知到底有什么用。她师父只微微一笑,说,你将来会知道的。
桃妖只剩一株,在黄山,休眠于弦心真人的墓穴里。
红菱并不曾离开过羽澄,那次下山之所以不回来,其实是想让羽澄学会独立,让她到人间中增长见识,并暗中保护她。在得知羽澄要去怒涛帮后,她就迅速打听了怒涛帮的一切,知道了黄沙怪的传说,也终于终于明白桃妖存在的意义。她赶紧去到黄山,好好地祭奠她师父一番后,就把桃妖取出,然后就直奔怒涛帮。
那天,韩公知泡了一壶茶,正在城堡上望着落日发呆,突然看到一个背着一棵枯树的女子策马快速走来,虽觉得奇怪,但并没怎么在意,把视线继续对着夕阳。
很快,堡里似乎发生骚乱,他也没在意,只等人上来汇报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一会,似有一阵香风吹来,他一愣,表情只浮现一瞬的惊讶,就摸摸胡子缓缓说:“想不到世上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来人正是那个背着一棵枯树的女子——段红菱。这个弹指间击败怒涛帮所有精英而妆容无一丝凌乱的女人,优雅从容地面对韩公知坐下,自斟了一杯茶。
“你……为何事而来?”公知问道。“暂住几天而已,我要在这里等我女儿。放心,如果那黄沙怪出现了,我帮你揍他。”红菱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天,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韩公知心里不曾触碰过的那根弦。
9
桃妖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它饥渴的根系一埋进土里就快速伸长扩散,吞噬碰到的一切活物,直到触碰到藏在地底深处的黄沙怪。那些根系交织成网,把黄沙怪紧紧捆住,并刺破了它的身体,贪婪地吸收着它的血肉,并一路输送到地面上的枝干,化作瓣瓣血红的花朵。
黄沙怪作了猛烈的反抗,它硕大的身躯在地里拼命扭动,好不容易挣脱束缚后,就往上挖掘,疯狂地搅动泥土,把它上方的那座城堡彻底摧毁了。
看到它出现在面前,韩公知不由自主地一阵胆寒心惊,它比初见时又变大了许多。伊勒德赶紧下令弓箭手放箭,但奇怪的是,万箭齐发下,那黄沙怪竟也不反抗,任由那些蝼蚁一般的人攻击它。红菱觉得有些蹊跷,就往那个由黄沙怪造成的巨坑里跳下去了,公知也赶紧跟着跳下。
“你跟着来干什么啊?”红菱说。“怕你出事啊。”公知说。“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红菱向他妩媚一笑。
连走带滚地下到坑底后,红菱发现了一道裂缝,她透过裂缝往下一看,竟发现这坑下还藏着大量的黄沙怪!但奇异的是它们已缩小到只有一条狗那么大,而且眼睛似乎已看不见东西,四肢也严重萎缩。它们如虫子一般慢慢蠕动着,躲避着从裂缝里射进去的阳光。
一个曾经强大到能称霸大漠的物种,现在竟已衰弱如此,这让公知他们唏嘘不已。
红菱明白了,为何那只黄沙怪之王要重出地面,为何它不反抗,原来它要保护这些已无抵抗之力的同类。它应该有这样的信念,只要它一死,人类就以为黄沙怪已灭绝殆尽,不会再深入去搜捕。
突然,上面的那只黄沙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嚎,下面的那些小黄沙怪也跟着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仿佛在集体哀悼它们的王。
红菱和公知彼此交换了个眼神,都明白了接下去要做什么。
好不容易爬出了这个大坑,他们看见那黄沙怪已倒在地上,在烈日的烘烤下,它竟如冰雪一样慢慢融化。公知还发现有好几个兄弟躺在地上,有的还插着箭,他脸色一沉,拳头攥得咯咯响。
“韩公,对不起,刚才战况混乱,误杀你的几个兄弟。”伊勒德轻描淡写地说:“是了……你们俩下去干什么了?”“没什么,我们只是下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黄沙怪。”公知强忍怒火,语气平静。“结果呢?”伊勒德脸色阴沉,双眼如凖般盯着公知。“没有发现。”公知说,用同样的眼神回敬他。
“那好。”伊勒德说。这时惊涟和羽澄已折返回来,伊勒德就对惊涟说:“你这臭小子没事总来我军营抢劫,要不是大汗有令在先,我早把你剁了。”惊涟觉得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只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之后,伊勒德也没再多说什么,整理好军队就走了。
大元朝与怒涛帮的协定已随着黄沙怪的死去而终结了,接下来的将是血流成河的大清洗。
10
韩公知他们把死去的兄弟埋葬好后,一时都感到有些迷惘,愣愣地看着圆圆的落日。
风力持续增强,沙丘在慢慢移动,天上流云如世事变幻。那个巨大的坑洞,还有那座雄伟城堡的碎片,以及传奇一般的黄沙怪和桃妖,都正在被流沙悄悄填充覆盖。这苍茫大漠上的小伤口,正被时间缓缓治疗,而这里一切的故事也终将被黄沙细吞慢咽,偶尔会向后来人吐露难以捉摸的片言只语。
过去多年的坚持终于有所交代,而不可磨灭的民族耻辱正在耳边呐喊。
“我们回去吧。”公知骑上马说:“我们回到江南去。”“韩叔叔先到我家雁荡山去吧,那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羽澄说。“哈,说得好像整个雁荡山都是你家似的。”惊涟在她后面说道。
“你这人好无礼啊。”羽澄红着脸说:“怎么还坐在我后面?骑你的骆驼去呀。”“骆驼还是留在大漠里吧。”惊涟说:“我就喜欢坐你的眠雪,不爽来打我啊。”“你这无赖。”羽澄说:“就知道欺负我,小心我娘打你。”“你娘才不会打我呢。”惊涟说:“看,你娘和我爹聊得多投机,真是天作之合啊。”
“别胡说。”公知一个箭头扔来,惊涟笑着轻松避开。
“这次的回归之途注定艰难重重,就让我在你身后保护你吧。”惊涟说着就环抱着羽澄,轻轻捏着她的双手。“那你要坐稳咯。”羽澄的脸蛋被夕阳映得通红,说:“掉下去我可不会回头捡你哦。”
“我们启程吧!”公知大声喊道:“回中原,抢地盘。”
大风起兮,黄沙漫漫。荒芜的大漠上,回荡着也许只有苍天才能听到的低沉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