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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里的爱与憎》第4章 世事如棋,从来兴废由天命?

来源:要发发知识网

驱车前往“在水一方”售楼处的路上,李万翔也想起许多前尘往事:送周娜去医院的途中,安迪说的那些话,他全都听到了,说得他心潮翻涌,五味杂陈,感概万千。其实李万翔也是这么个出身,来自苦寒家庭,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大他和两个姐姐。读大学时,比这更狼狈的事情他都遭遇过:帮培训机构半夜张贴广告宣传单,被巡逻人员发现抓起来,以为他大半夜攀墙意图不轨;帮水产批发市场的摊主蹬黄鱼车送海鲜,冬天夜里结冰,路面打滑,黄鱼车整个倾覆过来,二十岁的他摔在冰上半晌不能动弹……

那天李万翔其实很想回头看看周娜,看看那张尖尖的,巴掌大的小脸,微微抖动的睫毛,他甚至能想像出那下面藏有怎样的一双波光流转的眼。但碍于安迪,他只好摒紧双唇,不置一喙。李万翔对周娜既不是同情,也不是爱慕,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倾诉纠结融合在一起:有惊讶,有痛心,还有些许——悯恤。他原以为只有二十年才有这样的故事,没想到二十年后照样有,而且就在身边,一个女孩要有多么难,才会在来例假的日子,为了区区一百五十块,顶着寒彻入骨的北风,不吃不喝地站在那儿,即使晕倒也没听到她吭一声。

男女之间最忌讳有了情感杂糅缠绕,一旦有了,就像一粒种子滚落心田,俟以时日,它必定以摧枯拉朽之势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那时便是把心放在火上煎熬般。即便“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可那灰还在,只要你呼吸,照样会进入你的身体。

一点钟,李万翔已经到了“在水一方”售楼处门前,这是市中心闹中取静的绝佳去处。门前是一条有着百年历史的马路,两旁是浓荫密布的法国梧桐,巴掌大的梧桐叶常常自肩头飘落,十里洋场时这条路曾风光无限。再走过一个红绿灯便是号称魔都最时尚最易轧闹猛的去处——东方大道,多少红男绿女,西装革履,摩登太太从这里走过,谁不梦想着在这里拥有一套房子?在这样的地段有了一套房子,马上跃级千万富豪阶层,出入皆富户,往来无白丁。嘻嘻,可凡人都知道那不过痴人说梦,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地住自己的石库房,公寓楼吧!

“在水一方”左侧是一座天主教堂,赭黄色外墙,哥特式尖顶,淡绿色青铜半弧形钟楼,乍看活像旧时遗老的瓜皮帽,近看又像浸泡在玻璃瓶的大蒜头。整个搭配滑稽又很协调,谁让这是个海上之滩呢!任你好的,坏的,生的,熟的,软的,硬的都放在那锅里炖着,“呼呼”地乱煮一气,倒也有别样的美味。教堂里传出幽幽的琴声,大约是唱诗班在排练,毕竟新年快到了。沉浸在悠扬的天籁般琴声中,李万翔走进了“在水一方”售楼处,立刻被一股扑面而来的人声鼎沸所湮没。

尽管是冬日,李万翔还是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一群人聚集在售楼处的沙盘旁,围成一个圈,嚎啕大哭,其中几位妇女哭到情深处,忍不住眼泪鼻涕乱抹,衣服上、地上、沙盘旁。一位五,六十岁的妇人瘫坐正中,哭天抢地,恨不得以头撞地,油绿色中式对襟棉袄纽扣被拉掉了两只,敞开的胸并不诱人,倒是露出手工编打的平针毛衣,颜色褪得已看不出本色,齐齐套在臃肿的腰身上,像是一只移动的木桶,口里还哭喊:“死鬼哟,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扔下我和儿子怎么活呀?”——正是死者吴德仁的妻子,旁边搀扶她的中年男子应该是她的儿子吴晓仁。只见他闭目抽泣,却不见半点眼泪,时不时借抹眼泪之机抬眼斜瞄四周动静。

小芳和其他售楼人员已经吓得躲在一旁,动也不敢动。眼见李万翔进来,都像捞救命稻草般蜂拥而至身旁“李总,李总”不迭地喊着。销售经理李如松是李万翔的堂弟,看到这副情形,急忙向李万翔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暴露身份,马上离开,因为一旦惹上这些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万翔只是迟疑一会,身边就已经围满了人。为首的正是吴晓仁,他用青筋爆出的左手钳住李万翔的右臂,琥珀色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一开口嘴里冒出一股腥味,不知是吃了大蒜还是肠胃不好:“你就是高翔公司的老板吧?我爸爸死在你们楼盘了,凶手肯定是你们公司的人,你们总要给个说法吧!”话音刚落,周围的人一阵嗡嗡“是啊”,“就是”,“反正不能让他跑了”,李万翔也没听清说些什么,只觉得唾沫星子溅了一脸。

就在这一刻,李万翔反而冷静下来,先前的忐忑不安瞬间落入尘土:一切都会有个了结,峰到最高不觉险,李万翔听到自己心底一声轻笑。他轻轻地,然而是有力地摆脱吴晓仁的左手,威严地扫视了四周,动作幅度不大但蕴含之意不言而喻,周围的人见状顿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盯着他,活像暗夜里的猫眼,碧绿发光,就等李万翔出什么妖招。

静了几秒,李万翔开口了:“各位叔叔阿姨,阿哥阿姐,我是高翔公司的总经理李万翔。你们的亲人吴德仁先生发生这样的事,我比你们更痛心。为什么呢?一,是因为吴先生是我们的客户,客户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吴先生来我们楼盘看房购房,是给我们生意做。各位想,于情,我和我们工作人员是希望他健康长寿,还是希望他遭此横祸?二,我公司旗下销售的楼盘发生这样的不幸,势必影响后期销售进度,于理,我们公司更不希望吴先生遇到不测。!所以,”李万翔停顿下来,环视四周,“我以我的人格向各位担保,吴先生绝不是他杀而死!”

吴德仁的老婆、亲戚都不吭声了,一会他的儿子憋出一句:“那你们这么大的公司总得给我们死者家属一个交代吧!”说完舔舔嘴唇,许是哭得太久,口干舌燥。

李万翔见了,连忙对李如松说:“还不赶紧给各位家属泡点菊花茶?大家还没吃午饭吧?我请各位到‘阿婆红烧肉’吃个便饭,我们边吃边聊,”说着,亲自递给吴德仁老婆和儿子各一杯菊花茶,又拍拍吴晓仁的肩膀:“走吧,人是铁饭是钢,边吃边谈不误事。”

接下来一个小时,李万翔和吴晓仁单独在一个包间里不知谈了些什么。走出包间时,两人神色无比轻松自如,尤其是吴晓仁仿佛卸下重负一般,忍不住要笑出来,又拼命把笑意忍回去。李万翔看在眼里,心知这场闹剧快结束了,主角都不演了,看客们便会无趣地各自散去。

回到售楼处,正碰到在现场调查的派出所警官——朱警官和邹警官。他们一见到李万翔就伸出手来想握手攀谈,李万翔一边握手,一边扭头看吴晓仁,示意他说话。果然,吴晓仁咧着大嘴说:“警官,我们和李总这边调解好了,之前有点误会,现在我们家属要求撤诉,我准备把我爸火化!”说话间一股酒气自口鼻传出,弥漫在售楼处。

两位警官心下好笑:早上还要死要活,一定要我们查出真相,揪出凶手,这么快就变了,钱真是个好东西。

年岁稍长的朱警官说:“何时结案并不是由家属决定的,而是我们警方根据调查结果决定的。请家属放心,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人,也不会错放一个人的。”

吴晓仁一听急了,“啊?还要查,我们家属都相信是失足落下电梯间的,你们还查个毛啊?”

邹警官说:“抱歉吴先生,警方这也是例行公务,哪怕明知不是自杀和他杀,我们也必须拿出调查结果,才能结案。”

吴晓仁像个瘪了的气球,垂着脑袋不敢看李万翔。原来他俩刚才已经达成协议:只要家属不追究,李万翔公司便会赔偿五十万给他个人,连他母亲都没份。吴晓仁想,要是闹到法庭上,不一定能赔这么多,还要请律师,说不定要跟母亲平分。不如干脆私下调解,神不知鬼不觉拿到钱,这才是大爷。所以他很爽快地答应李万翔的条件,可没想到,警方还要继续查下去,也不知李万翔会不会藉此食言,吴晓仁有点不知所措。

李万翔清清嗓子,说了太多话他已经近乎疲劳崩溃:“没关系,清者自清,查到最后肯定还是失足致死。那吴先生,我们就等警方调查结果出来再履行赔偿协议吧!”吴晓仁只得点点头,先行离去了。

“李总,能借一步说话吗?我们有几个例行问题要问。”朱警官说。

李万翔从心底冒出一句国骂,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当然可以,去我办公室吧。”

邹警官问:“据我们调查得知,A座所有楼道的电灯已经安装好,为什么今天上午楼道里却没有一盏灯能亮呢?”

“因为今天上午施工方停电停水检修线路。”

“你们售楼处事先知道吗?”

  “施工方会提前一天通知我们。”

朱警官接着问:“你们售楼处几点上班?”

  “九点。”

  “为什么吴德仁今天八点就来看房呢?”

“这就要问吴先生本人啦,据我们售楼处人员说是吴先生自己要求提前一个小时看房,因为要早点赶回厂里上班。”

“事发时,你们公司售楼人员在干什么?”

“据我们售楼人员回忆,她和吴先生当时正在A座501,小芳刚好接到一个电话,吴先生就自己走到门外,因为楼道漆黑,他没有看清楚电梯间的情况,就走进去了。那个单元的电梯刚好没安装轿厢,所以吴先生遭此不幸。”言未尽,李万翔的眼圈都红了,“我会和开发商沟通,给死者家属满意的赔偿金。”

至此,警官认为不需要继续调查,于是他们告辞离开。

李万翔踱进洗手间,用冷水拼命浇脸,过了好久,才抬起头看着镜中那张湿漉漉的脸,恍然间变得不再是自己,心中一个激灵,冷汗直出。花瓶里的那支康乃馨几天没有更换,那红色不再是鲜艳欲滴,而是乌墨墨,粘乎乎,看起来像死者的鲜血,让人反胃。李万翔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十个小时不吃不喝了,“是该结束了,”他想。

下午四点,迎着黄昏的斜阳,李万翔独自一人驱车返回公司。路上特意绕了个圈去了朝曦路,那里,有他和周娜的爱巢。他不用抬头望去,就能想像身后林立的窗中,有一扇窗后就立着他的心上人,遗世独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俩从当初的爱火缠绵到如今的渐行渐远,李万翔没有踩刹车,直接以八十码的速度驶过,只几秒钟X6就剩下一个小黑点。

只不过有一点李万翔错了,今天周娜并不在窗后,李万翔甫一离开,周娜的红色马自达就驶进朝曦路,她刚刚见过李万翔的太太——林秀娟回来。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仅仅是隔了几秒钟,却是咫尺天涯。在对的时空里,遇见错的人,也许注定了他们的命运就像两条命题错误的平行线,曾有交集,却终将延伸到不同的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