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渐凉,落叶在空中打了个卷。
已经入秋了罢。顾枫拢了拢衣服,提着灯笼一步步朝正殿挪去。
正殿的灯火很亮,亮得通透。他站在阶下,抬着头,伸长脖子,努力朝里面看去。寒风吹起他耳旁的发丝,里面,想必很暖吧?
他站着,有些累了,却依旧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他听到里面传出来的丝竹声,很悦耳,很动听。这使他又想起了三年前,三年前她有的场景。
她躺在那,躺在那个冰冷至极的屋子,没有一盏烛火,借着门外的光,他依稀能够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张美到极致的脸,也是一张惨白如纸的容。
她平静得出奇,即便是看到他也没有半分动容。
良久,她招招手,唤他过去,她让他扶着她坐到了铜镜前。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啊?他记得是那样清晰,甚至包括每一个细节。
她当着他的面在那上妆,妆很奇怪,只有半边,但他不敢多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太监。
她画了近半个时辰,最后转过身问他,她美吗?
他胡乱点头,不敢细看。他想那样一张美的面容,无论画什么都是美的罢。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本就极美,这样一笑更是让他的心跳漏了半拍,这个笑,说是足以让世间万物都失色也不为过。
正当他失神的片刻,她一把丢下手中的眉笔,带着些许的娇嗔,“你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怎么知道我好不好看?”
他唬了一惊,却连一句奴才不敢都未尝吐出时,门前便传来了“陛下驾到”的尖细声音。
他忙跪在地上,眼睛征征地盯着地面,有种想哭的冲动。
哭?他想哭什么呢?
陛下下旨,要处死她,这次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陛下了罢。
他没敢抬头,只能听到声音。
“你不是说此生都不会踏入这里吗?”她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黄鹂鸟的叫声,婉转悦耳。
“朕不过是来送你一程的。”陛下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让他出现了幻觉,以为这是一对平常夫妻的日常对话。
她再次笑了起来,先是小声,后来逐渐增大,她笑出了眼泪,因为他看到水珠子在地上溅开,碎成点点粉末。
然后他听到脚步声,看到她的裙摆一点点消失在他眼前。
他知道,她会选择服毒。
“知道你素来爱美,所以朕特意为你挑了这种毒,它可以让你死后看上去比活着更美,但也会让你痛不欲生。”看着她的选择,陛下缓缓露出一个笑容。
她向他施了个礼,“臣妾多谢陛下。”
闻言,他大笑着离去,出了那个冷到极致的屋子。
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顾枫就那么看着她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最后,她死了,对,看上去确实比活着更美,就像睡着了,安静得如同画中的仙子,让人连大口呼吸都生怕惊扰了她。
他倚在床头,看着她的容颜,这是她的一生,被困在这金鸟笼里的一生。
他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抓着头发,却不敢大声。
难过吗?他问自己。
他不知道。也许就是觉得她死得不值,也许是因为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自己,明明不喜欢这个鸟笼,却因为世俗而一生都无法拥有自由,无论是生老病死,都将会在这里,而且只会在这里度过一生。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些什么。
反正就是忍不住。他记得曾经他师父告诉过他,一个人死了,一定要有人为他哭,因为孟婆汤就是用他们的眼泪化来的,前世遭到的一切,都将过去,无论是悲是喜。
他想,忘了这一切,对她来说何尝不是种解脱,若真有来生,愿她别再入了这笼子。
寒风吹来,夜又深了一分。顾枫拉回思绪,正殿里笙歌依旧。他听到里面传来的欢笑声。
里面,定是纸醉金迷的罢。
征征地望了几眼,便转过身,离了去。
(二)
那年,是她入宫的第一年。那年的天空很蓝,蓝得透彻,一如她的眼睛,清澈见底,不染纤尘。
她的美貌很出众,一眼便被陛下相中,陛下很似乎宠她,不过是短短一夜便封她为婕妤,并给她新赐了名字,也正是这个时候,顾枫成了她身边的人。
沉安沉安,这是陛下为她赐的名。陛下说他给她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可后宫之中,这深如海的地方,平安二字从何写起?
自打沉安的出现,陛下便再也没有踏入其他宫殿,每夜每夜,所有人看着安景轩那亮起的灯火,听到那里面传出来的丝竹声,谁不是一阵眼红?
沉安看着面前的俊秀男人,嘴角满是掩不住的笑意。一笑倾城大概就是如此罢,陛下这样想着。
他待她极好,搜尽天下至宝只为博她一笑,建造最豪华的宫殿,用金子雕刻成莲铺在地下,他说她这样一个绝美的女子,应该要步步生莲。
在他的宠爱下,她过得真的是无忧无虑,就连平日里为皇后请安的日常也被他推了去,从这时开始,她便如同一只金丝雀,被关进了一个金色的笼子。
她开始有些烦了,说她想出去走走,青山绿水,游湖喂鱼,然后再听市井喧闹。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对她说,他会实现她这个愿望。
对,他实现了,他动用大量的库银为她挖了一个湖,又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为她在宫中开了一个市场,让人叫卖,好一翻热闹。
她一个人独坐在船上,看着两岸被风吹起的杨柳,看着水底游来游去的鲤鱼,到底笑不起来。
她想出去,不想被关在这个金子做的笼子里,即便是锦衣玉食,即便是千人服侍,都抵不过那天高海阔任鸟飞的自由。
阳光缓缓洒落,落在湖面,泛着金色的光芒,她的眼底逐渐起了一层雾色,花红柳绿,逐渐在她的视野中模糊了起来。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起来,像一张大网,盖住天地。烛火摇曳,摇曳着朦胧,映着窗外的月光,多了几分仙意。
这是她看到庆历帝第一次没有笑,她的眼眶微微有些红色,即便是什么也不说,也能让人感到万分心疼。
“陛下就那么喜欢臣妾当一只金丝雀吗?”她哽咽着开口。
“这从何说起?你是朕最爱的人。”
“那陛下为什么要把臣妾拘在这笼子里,不给臣妾一点自由?”她盯着他的眼睛,珍珠般的泪滴悬在眼睫上,令人怜惜。
“朕那是在保护你。”庆历帝的声音微微冷了下来,作为一代明君,他何尝不知道后宫的水有多深,他的那些妃嫔,哪个不是如狼似虎?唯有这样,把她藏起来,才能最好地保护她。
“臣妾来自乡野,自由散漫惯了,陛下这样把臣妾拘在此,臣妾实在是不能习惯。”她屈膝对着庆历帝,一双黑如墨的眼瞳之中满是坚定。
“正是因为你来自乡野,所以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妃嫔的狠毒。”庆历帝上前,握住她的手,“相信朕,朕绝对不会对你不利的。”
他的眼睛中满是真诚,褪去了作为陛下时的精明锐利,好似一眼能望到底。
却不料她把手一抽,轻轻推开了庆历,垂下眼帘,声音有些颤抖,却很坚定:“那既然如此,陛下就放了臣妾吧,放臣妾出宫,回到以前的生活,从此与陛下桥归桥路归路。”
“你!”庆历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待她这么好,好到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难道她还不明白他吗?
“陛下,臣妾只是想要自由,即便是踏出这个门也好。”她抬起头,直面他,一双墨瞳中多了几分祈求之色。
庆历帝抿着唇,神色有几分冰冷。良久,他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字,“朕……”
“陛下!”她唤他,“有陛下在,臣妾相信臣妾不会有事的。”
他闭上眼睛,咬着牙挤出喉咙中的那句话,“好,那便由你!”
言罢,也不管沉安做何表情,直接甩袖离去。
“陛下……”看着那离去的背影,沉安张张嘴,似是想叫住他,可那个背影离去得太快,快到她根本没能把话说出口。
她就站在那,站在那像一座雕像,橘色的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朦胧美。
夜渐渐深了,她没能等到他的回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拉回了她的思绪,抬眼望去,只见一个黛青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婕妤,夜深了,休息罢。”顾枫垂着脑袋,愣是头都不敢抬一下,毕恭毕敬道。
“陛下呢?”她有些愣,征征地望着面前那个低眉颔首的身影,犹豫着开口。
“陛下去了芳华宫,今夜是不会来了。”顾枫轻声回答着。
“是我惹恼了他么?”沉安继续痴痴开口,“可是我真的…”她没有把话说完,选择了沉默。
顾枫亦没有接话,皇帝的心思,谁都猜不得。
“娘娘早些睡吧。”沉默良久,顾枫开口。
“嗯。”沉安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顾枫吹了灯,缓缓退了出去,然后唤了两个丫鬟守在了殿外。
(三)
春日的光景很是生气,此时皇宫内的御花园中满是姹紫嫣红,蝴蝶在花丛中穿梭而过,上下翻飞,配着各种鸟的声音,竟成了一幅有声有色的画。
沉安踱步在这百花齐放的园子中,看着那些正盛开的花儿,不禁入了迷。
“这些花好好看啊。”她蹲下身,看着面前的那一株牡丹花,露出欣喜的神情。
“婕妤快起来,若是让被人瞧见了又该说您没有体统了。”正当她沉醉于牡丹的美丽之时,头顶传来紫玉的声音。
她微微抬头,看着紫玉,“可这花着实好看,我以前都不曾见过。”
“婕妤…”紫玉张张口,似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料还未说出口,远处就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安妹妹从乡野中出身,自然是不曾看过这富贵之花了。”
抬眼望去,只见一青石小路的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个美人,一袭白色绣花流苏裙上点缀着几只金色的蝴蝶,流光溢彩,就这么一望,沉安竟不知究竟是光聚集在她身上,还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光。
美人越走越近,待看清面容之时,紫玉急忙下跪,恭恭敬敬地朝来人行了个礼:“奴婢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前来有失远迎。”
听到她的话,淑贵妃不语,只是嘴角缓缓露出一个笑容,见此,沉安立马站起身,朝淑贵妃拜了拜,“嫔妾参见贵妃娘娘。”
“陛下藏了这么久,终于是舍得放出来了,以前不曾见过你,今日一见,倒也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淑贵妃嘴角挂着笑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沉安。
听到她的话,沉安抬起头,怯生生地开口:“贵妃娘娘说笑了,嫔妾比起贵妃娘娘来也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罢。”
文姝听到她的话,上前走了两步,拉着她的手,嘴角是一贯的温柔笑意,“既然入了宫,就别那么生分,左右都是姐妹,不如安妹妹就唤我姐姐罢。”
“是。”沉安不好拒绝,只得点头应允。
“这里是有什么好花么?竟然惹得两大美人站在这不肯走。”正当此时,十步之外走来两人,一青一粉,皆是若那出水芙蓉的美人。
见到这二人,沉安又立马屈膝,道:“嫔妾参见德妃娘娘,参见昭仪娘娘。”
她的话音一落,便又有一道声音响起,“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二位妹妹起来吧,不必如此多礼。”见到二人,淑贵妃上前一步,伸出手佯装扶了她们一下。
缓缓站起身,二人这才慢慢打量起前面的沉安来。
“呦,我说这谁呢,瞧着这么面生,原来是前几日才被陛下放出来的宝贝啊。”率先开口的是身着粉色宫装的昭仪,她笑着看着沉安,语气里却满是嘲讽。
“正是嫔妾。”沉安依旧低着头,有些唯唯诺诺。
“妹妹就别拘谨了,生得如此一副面容,应当抬着头才是。”德妃上前一步,扶着沉安的手,让她抬起头与自己直视。
“真真是一副娇美的脸庞啊。”一看到全部展现在自己眼前的面容,即便是一向淡定的德妃也竟有了丝丝慌乱起来。
那是一张好看到无法形容的脸,说是天上的白月光,却又带着点点的娇媚,明明是健康的身子,却总是给人一种弱柳扶风的感觉,仿佛轻轻一推就会倒下,当年的西子捧心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就在所有人惊讶于她的美貌之时,淑贵妃最先反应回来,“话说姐姐和安妹妹在这干嘛呢?是这里有什么好花吗?”
“德妃妹妹说笑了,本宫不过是觉着这里安静便想着来这里坐坐,结果恰好碰到安妹妹。”淑贵妃轻轻回答着,一颦一笑中无不透露着优雅,也实不愧为贵妃的称号。
“那不知安妹妹在这做什么?”德妃将眸子一转,望向沉安。
“回德妃娘娘,嫔妾只是觉着这花好看,便多瞧了两眼,谁料竟不曾遇上贵妃娘娘,想来也是嫔妾的不是,扰了贵妃娘娘的清静。”沉安回答着,比起她们身上那贵气的感觉,她的身上倒是多了几分安静祥和。
“花?”昭仪皱着眉头,有些不解,“这里有什么花好看?”
沉安嘴角微微勾起,指着旁边花圃中的牡丹道:“回昭仪娘娘,就是这个花。”
三人回眸望去,看着沉安手指指的那朵花,微微有些一愣。
“不就是一朵牡丹嘛,有什么好看的。”口无遮拦的昭仪又是率先开口,一双美眸中在此刻写满了不屑。
“这是嫔妾以前未曾见过的花,如今一看却是觉得别致新鲜。”
“安妹妹这样说了,本宫也明白了,也是,你一个出身乡野的人,怎么能看过这富贵之花。”她顿了顿,接着道:“不过说来也有趣,这宫中人人都不大喜欢的花,都认为是俗物的东西竟然被妹妹说着好看,妹妹可真是独具慧眼啊。”
话中有话,讽刺意味十足。
沉安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看着满脸讽刺的昭仪,波澜不惊。其余二人亦皆是没有开口,只是用帕子掩着嘴,眉眼弯弯地看着二人,生在这宫中,自然明白多说多错,不如不说这个道理。
见到没人接话,昭仪脸上那是一阵青一阵白,她就像那跳梁小丑一个人在那自导自演,跟个傻子一样自言自语。
想到这,袖子底下的粉拳不禁握紧,直到指甲插入肉里,渗出淡淡的血迹也没有松开。
她平了平心情,脸上又挂起那无害的笑容,道:“也难怪陛下会喜欢安妹妹,这般与众不同,又生得这般容貌,若换了是我,也会忍不住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瞧见。”
话中的意思,在场的都是人精,谁能听不出来?她这是在说陛下对沉安的宠爱,以此来激怒她们好对沉安下手。
众人脸色皆一阵青,不过好歹也是在宫中摸打爬滚这么多年的人了,定力自然不是常人能及,断断不会因为这几句话而傻到明面对沉安动手。
“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妹妹我来自乡野,陛下见着了也只是因为一时的新鲜,等这新鲜劲一过啊,妹妹我也还不是难见着圣上一面。”沉安垂着脑袋,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像极了那九天之上不染纤尘的仙子。
听她这话,众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只不过谁也不知道这笑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天色不早了,众位妹妹回去罢,这天气有些凉,别站久了,不然着了凉又要烦圣上忧心。”淑贵妃微微望了一下远处的天色,用着她那一贯温柔的声音对所有人道。
“是,臣妾恭送贵妃娘娘。”
待淑贵妃走后,德妃与昭仪也对沉安道别,“妹妹,姐姐们就先走了,你也别站太久。”
“是,嫔妾谨遵德妃娘娘的话,就再呆一小会便回去。”沉安笑着回答。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她屈膝道:“嫔妾恭送德妃娘娘,昭仪娘娘。”
待二人背影完全消失,沉安才缓缓直起身子,紫玉走到她旁边,听到她的声音,“走吧,回安景轩。”
“是,安婕妤。”
(四)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初入盛夏沉安便被封为了安嫔。
紫玉将从内务府拿来的冰块放到桌子上,看着面无表情的沉安,抱怨道:“当初奴婢就和您说过不要对陛下说你想要自由一事,您不听奴婢的话,现在好了,这几个月来陛下再也没有像曾经那般来这安景轩来得频繁了,反倒是那些个妃嫔,日日都来,说什么来看您,其实啊谁不知道,就是来瞧您笑话的。”
听着紫玉的抱怨,沉安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紫玉微微叹了口气,现在她们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失去圣宠那么简单,后宫那些如狼似虎的妃嫔那一个不是盯着她主子看?若是有一日真失去了圣宠,她们在这宫中的日子可想而知。
就在紫玉想要开口让沉安去争争圣宠什么的时候,顾枫一把从门外冲了进来,对着沉安道:“安嫔娘娘,陛下身边的公公李钦来了,脸色不太好。”
听到他的话,沉安抬起头望向紫玉,紫玉的眼皮跳了跳,望向沉安的目光透着几分紧张。
就在此时,李钦从门前冲入房内,对着沉安拜了拜,然后苦着一张脸对沉安道,“陛下让奴才来请您去芙蓉阁,娘娘快走吧。”
紫玉先上来,对李钦道:“李公公可知是为了何事?”
“紫玉姑娘啊,这次的事可大了,可能皇上都不能再保住你家主子。”他望着紫玉,一双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
“那……”紫玉似乎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李钦一下打断,“诶呦喂,我的安嫔娘娘,您快跟奴才走吧,去晚了,陛下怕是又要发火了。”
“好。”见他这般,沉安站起身就随着李钦出了去,一见到自家主子走了,紫玉也立马跟了上去。
这安景轩离芙蓉阁有一段距离,走到一处较为幽静的小道时,李钦压低了声音对沉安道:“淑贵妃娘娘昨日去了您那里,回来以后就身体极为不适,但一直没有去请太医,直到昏倒在床上,这贵妃娘娘的贴身丫鬟才去太医院请了太医。”
听到他的话,沉安的眸子不禁沉了沉,脑海中浮现出昨日文姝来寻她的情形。
“安嫔妹妹,姐姐听说陛下在你这搭了个秋千,想来姐姐也太久没有玩这种东西了,今日看着天气不错,安嫔妹妹能带姐姐去看看你那秋千么?”
当时她见淑贵妃满脸的恳求之色,也实在不好推脱,于是便带她去她的园子里玩了一小会儿的荡秋千。
想到这,沉安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应该不会是这事,当时她玩得很开心,一点也不像是会害怕的人。
大概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三人走到了淑贵妃的芙蓉阁。沉安主仆二人被李钦领了进去,一到里面,沉安这才注意到淑贵妃这次倒下不仅来齐了四妃,就连向来不出门,一心参佛的太后也惊动了。
她缓缓弯下身子,十分镇定道:“嫔妾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这就是安嫔?”太后那带着万分威仪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沉安直起身子,不卑不亢,“正是嫔妾。”
“果真是一副倾国倾城的面容,难怪会把皇帝的心都给占了去。”她冷眼打量几下沉安,嘴角挂着一抹冷笑道。
沉安没有接话,坐在一旁的庆历帝停下摆弄手中的扳指,道:“安嫔,昨日淑贵妃去你那里,你带淑贵妃干了些什么?”
他抬起眸子,没等沉安开口便继续说道:“淑贵妃向来身子弱,心脏不好,你为什么还要带她去玩那什么荡秋千?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差点要了她的命!”
听到他的话,沉安刚想开口,却不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淑贵妃挣扎着先开了口道:“陛……陛下,这件事与…与安嫔妹妹无关…她…她年纪小…又贪玩,当时臣妾…臣妾见她满脸的恳求之色,也实在…实在不好拒绝…想来也是臣妾的不对,明知自己身子不行……”
讲到这,她用帕子掩着嘴,拼命咳起嗽来,那柔弱的模样,真真叫人心疼。见她这样,太后立马上前去,伸出手帮她顺气,她抬起头,双眼含泪地看向庆历帝,“陛…陛下…这件事也…也有臣妾的不对…你…你就别…别怪安妹妹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帮她说话!”太后有些气不过,回头看着庆历帝,“皇帝,你是知道淑贵妃在后宫呆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做过一件伤害别人的事?就是因为她这软弱的性子,所以她也只有被欺负的份!今日这事你必须给哀家一个说法,那个祸国殃民的女人,留不得!”
听到她们的话,沉安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眼里的那抹不可置信逐渐转变为嘲讽的笑意,笑谁呢?自己?或许吧。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朕一直以为你会转了性子,到头来,到底是本性难移!”庆历帝转过身,直视沉安眼底的那抹嘲讽,语气中似是夹杂了万年寒冰,直直捅入她的心底。
看着此般场景,沉安的眸子沉了又沉,最后她后退三步,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朝庆历帝拜了一拜,这才颤抖着声音道:“嫔妾,无话可说。”
“皇帝,你听到了吧?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温柔贤淑的女人!”太后猛地站起身,“这种心思歹毒的女人,怎么能留在这后宫中?!”
“好!”庆历帝抬起手,一双墨瞳中闪过一抹厌恶,“来人呐!将安婕妤打入冷宫,没有朕的命令,此生都不得踏出冷宫一步!”
明知会是这样的结局,沉安的眼角在不自觉间滑下一滴泪,她跪在地上,所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嫔妾,谢主荣恩!”
一字一顿,异常清晰,清晰到让所有人出现了幻觉,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被打入冷宫没有哭闹还能说出谢主荣恩的女人!
沉安被带走了,打入了冷宫,身边的奴才只剩下了紫玉和顾枫。
“怎么,他们都走了,你们不走吗?”沉安倚在床头,看着站在面前垂着脑袋一言不发的二人,苦笑着出声。
“奴才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一生奉一主的道理还是明白的。”顾枫低着头回答她,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就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沉安的心上。
紫玉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眶看着沉安。
“好了,本宫也乏了,你们就先下去罢。”沉安摆摆手,让二人退下,从今天起她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五)
夜幕低垂,星河闪烁。天空就像是一个被虫子咬了无数个洞的麻袋,而大地就是被这个麻袋套住的屋子,只能看到从那些洞里透出的丝丝光线。
沉安抬起头,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底打转,曾经的往事再次浮上她的心头。
那是他们初次相见,她不知他的身份,对他出言不逊,只因为他弄脏了她的裙子。第二次,他看到她时,她正用一根棍子对倒在地上的小混混一顿猛打。第三次,他们二人再相见时,她正大闹一位官员的婚礼。第四次,他亲耳听到她对一位农夫破口大骂……
后来数不清是多少次了,但在他的心里她已经成了一个泼妇,一个只会闹事的人。再后来啊,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爱上他了,于是她开始敛起自己身上的锋芒,不再对任何人发脾气,渐渐地,他对她改观了,她以为从此以后她和他可以白首偕老时,她才知道他是皇上。
帝王向来无情,她一个乡野女子怎能奢求他的喜欢?什么白头偕老,都是她自己用来骗自己的。
微风从窗外吹进,吹散了沉安眼底的那抹泪珠。她闭上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当年她不顾一切同意和他一起回宫,只是想着此生能伴在他身旁便是极好。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他,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是啊,自己从最开始便给他留下了最坏的印象,努力了这么久,好歹能让他对她改观了,却终究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她想,也许她是累了的。
月光从窗外洒落,朦胧着屋内的一切,带着万分的凄凉,覆盖上一片冰冷。
镂空的木门支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位似是从月光下走出来的女子进了这屋内。她看着脸色惨白的沉安,嘴角满是掩不住的笑意。
“我已经被打入了冷宫,你还想干什么?”
“本宫想干什么?”来人反问,声音很柔,正是淑贵妃,“本宫就是不喜欢你这张狐狸媚子的脸,只要你的容貌存在一日,陛下便一日忘不了你,所以……”
没等她把话说完,沉安便一把拔出头顶的簪子重重地在自己脸上划了一下。瞬间,红色的鲜血喷涌,划过她的脸颊,顺着她下巴低落在地。
“这样,贵妃娘娘可满意?”她颤抖着出声,然后看着文姝大笑着一步步出了这冷宫。
沉安的容貌毁了,后宫内一片笑声。却不知,至此沉安的性格变了,她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她。
她日日给自己上妆,可妆容永远只有半边,于是人人都说安嫔疯了,可只有一人从未相信。
“你变了。”庆历帝说。
“对啊,我变了,我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沉安满脸嘲讽地看着他,“陛下难道就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我吗?”
“在朕面前,你应该自称嫔妾。”
“嫔妾?”她冷笑一声,“自打陛下不相信我开始,我们之间便断了关系。”
“沉安…”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听到她的话后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别叫我沉安,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世离。”她厌恶地转开头,随即又笑了一声,“这个名字我觉得很好,世离世离,生生世世都离开你。”
“沉安!”他大声地打断她,“你别闹了,好吗?”
“闹?我何时闹过?”她反问,明明是他们一直在对她不依不饶,却反过来让她不要闹?当真是要逼得她无路可走才罢休么?
庆历走了,是被沉安气走的,听闻此事,后宫又是一片笑语,这下那个狐狸媚子便再也不能与她们争宠了。
十日过去了,本以为就此过上平静日子的顾枫突然接到要赐死沉安的命令。自打沉安入了冷宫,他们的日子便是极其难过起来,他到处打杂希望能挣取一些生活费,却在一听到这个消息,便立马赶了回来,但终究是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六)
三年后,边疆叛军突起,烽火连天,不过是短短数月,便接连失去十座城池。
看着灯火从未熄灭的正殿,顾枫笑了,他真的很想大笑,对,他还没忘记沉安的死!那个极美的女子,死得是那样地痛苦,他亦没有忘记正是里边这个男人让她沦落成那个地步!他不会忘,此生都不会忘!
又过去数月,边境的叛军已经打到了这天子脚下,随时都有可能冲入这皇宫,血洗三爵。
是夜,顾枫接到庆历帝的口谕,让他去正殿面圣。
顾枫的嘴角勾了勾,他这是在临死时想对安嫔表达歉意么?晚了!那个不似人间的女子不会再出现了。
灯火阑珊。
他站在庆历帝的面前,没有行礼,而庆历帝也没有纠结这些。
“朕知道你跟了安嫔很久,也知道你对安嫔的衷心,所以朕有一事想要拜托你。”庆历帝的声音很嘶哑,嘶哑到有些难听。
“陛下无论说什么,安嫔都不会回来了。”他的话音未落,庆历帝便立马打断,“朕若是告诉你,沉安没死呢?”
顾枫的眸子眯了眯,大声质问,“没死?那当年是怎么回事?”
“当年朕没有赐死安嫔,那毒药根本就不是毒药,而是假死药,混着一些忘情丸。”
庆历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往日时光浮现在他的眼前。
当年他发现边境有异动,一查发现竟是边境的那些异姓王勾结起来,准备向中原进击。而当时他又发现原来朝中早已又数位大臣成了他们的奸细,若是查起来定会弄得人心不稳,也会加快那些人的动作。
他知道他所接下的这个朝廷早就已经风雨飘摇,在那一日来到之前,他必须要保护好他此生唯一喜欢的女人——沉安。
于是他装作不相信她,装作对她恼怒,对她绝情,这样才能不让任何人怀疑,这样才能真正让她平安离开。
“朕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禁军,你对她,或许是喜欢的。”庆历帝的声音依旧在响起,“所以朕把她现在呆的地方告诉你,朕的国家要亡了,以后不能再照顾她了,你替朕,好好待她。”
“陛下…”顾枫张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到底吐不出一个字。
后来啊,国家灭了,曾经繁华一时王宫成了灰烬,没有人再记得。
顾枫看着从远处跑过来的绝美女子,笑道,“你还是这么不懂事,看看,汗都出来了。”
“顾枫,你喜不喜欢我啊?”那女子握住顾枫的手,笑脸盈盈地道。
“喜欢啊。”顾枫回答得很干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娶我呢?”
“因为有一个大英雄一直在等你呀。”
“大英雄?在哪呢?”
“他出去拯救苍生了,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你骗我!才没有什么大英雄呢!你就是不喜欢我,不想娶我!”
“哈哈哈哈……”
夕阳下,竹影处处,少年爽朗的笑声和少女银铃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越行越远。
望着天边下沉的夕阳,顾枫听到那个大英雄的声音,“我从第一眼见到她起,便知此生有她一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