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真大,我在谷歌上查到了南昌市岗上乡,却查不到兴隆村,更找不到尤头王家。
我只去过一次老家。记得那时站在一个路口,爸爸告诉我,以此为界,一边是尤头王家的南村,另一边是尤头王家的北村。北村富而南村穷。
1908年,我的爷爷就出生在贫穷的南村。
在他出生前,这个家已有了五个男孩,爷爷是第六个儿子。
不知是因爷爷最小而受到宠爱,还是因他自小聪慧,总之,这个穷人家的孩子居然被送去读了私塾。
不仅仅读了私塾,还为他明媒正娶了我的奶奶。
那时的穷人娶媳都是童养媳——自小养个小女孩,大了圆房。爷爷五个哥哥的媳妇都是童养媳。
读了书的爷爷不用做苦力,来到了南昌市里做了账房先生。据说爷爷的算盘打得非常好,即使在逃难生涯,他也总是能在落脚处找到活干。
我见过爷爷当年拍的照片,个子不高的他穿着长袍,斯文安静。
因一直向南逃难,解放后爷爷落户到了江西赣州。
那个时期,私有老板都感到恐慌,纷纷关店。看不清形势的爷爷却拿着解雇金与人合股开店,背向而驰的结果是血本无归。
之后,爷爷到了一家工厂做工,那时的他耳疾已非常严重。
工厂为了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将已是50多岁的爷爷派去赣南县城扫地,和有重听的爷爷同去的是个有腿疾的人。
当我五岁来到赣州和爷爷奶奶同住时,爷爷已是修养在家的老人。
五岁的我活泼,不久就和周围的孩子们混在一起。
记得叔叔带我去看了电影《天仙配》回来,我就迷上了烟雾,因为仙女出来时,总是烟雾袅袅,为此,我盯上了爷爷的水烟。爷爷抽水烟时,会吐出圈圈,我就带着小朋友们围着爷爷转,爷爷笑呵呵的坐在门口的一张竹椅上,我们都在叫:“公公吐烟......”(那时我跟着表哥表姐叫他公公)
现在回想,我爱美食是因有爷爷的基因。
每次奶奶煮了鸡汤,一定会用小碗装个鸡腿给我。有一次,爷爷突然在我碗里放了一个鸡爪,并笑眯眯地对我说“立立,这个才好吃。” 我将信将疑地吃着,深得爷爷真传的我,一下就发现了它的好吃之处,爷爷就将另一只鸡爪也夹给我。
即使一个柿子,爷爷也会告诉我要存放到它转为红色才最好吃。那几天,爷爷帮我守着柿子,我总是在外疯野后,冲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看柿子有没有变红。
奶奶总是会为爷爷浸些酒。我好奇的也想尝,爷爷让奶奶倒在汤匙上给我,第一次喝酒的我喝得眉眼都皱了起来,而爷爷坐在一旁冲着我乐,奶奶站在桌边,手里还托着大酒瓶,对着我笑,这幅画面在我脑海里是有阳光的。
爷爷老年时,重听已非常厉害,但除了对他说话要大声,幼小的我不认为我的爷爷有什么不同。
一天,叔叔拿给我们两张戏票,让爷爷带我去看戏。那一整天我都在兴奋中,我的快乐也感染着爷爷奶奶。奶奶早早让我吃完饭,把我拾掇得干干净净,爷爷牵着我去看戏。
来到戏院门口,守门的挡住了我们,原因好像是我的年纪太小,不可以看戏。我一定是失望至极,爷爷想说些什么来争取,却听见守门人大声地对爷爷训斥,第一次看到这么凶恶的脸,我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周围的人都来安抚,守门人也闭上了嘴。
但终究没有进去。冬日的夜来得早,路上就只有我们爷孙俩,爷爷牵着我的小手走去小卖部。
小卖部正在关门,那时的门需要将一个个门板放上去,爷爷说想买个糖果给我,他们又重新把门打开。毕竟是孩子,咬着糖果的我立刻找回了开心。
爷爷是温和的,即使奶奶叨叨他,他也只是背着奶奶对我扮个怪脸。
半年后,爸爸妈妈姐姐来赣州过春节。
那天,我正和一群小朋友玩乐,姐姐在后面叫我,我转身看见后,第一反应竟是跑,跑到奶奶那,结结巴巴说他们来了,然后站在奶奶后面,看着进门的父母和姐姐傻笑。这一反应估计刺激了妈妈,而我也一定不愿与他们再分开,他们返回时,带上了我。
再见爷爷时,是爸爸了爷爷的心愿,带他们回老家看看。那时的交通非常不方便,从赣州出来都是蜿蜒的山路,所以爷爷奶奶先到我们家,再转去南昌。
陪同去的爸爸后来告诉我,年迈的爷爷一见到太爷爷、太奶奶的墓就跪下来,一直哭。逃难前是生离,再见时却是一抔黃土。
我记忆里的爷爷或笑、或沉默、或逗我乐……没有伤心,甚至没有生气。
他豁达地看待人生苦难,却唯独放不下父母的恩情。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1985年春节。
那个年夜饭在大姑姑家吃,大人们在忙碌,爸爸叮嘱我去接爷爷过来。走出大门,就看见爷爷穿着黑袄,佝着背,慢慢走过来……这一幕是每次想到爷爷时,就会在脑海里出现的情景。
但这不是永别的画面,永别是在返回的那个早晨。
因为车子是清早就出发,头晚我们先和爷爷奶奶道别。却不想,天蒙蒙亮,爷爷居然走来了,已坐上车的我们都赶快下车,爸爸大声对爷爷说要保重,爷爷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一看着我们。
1985年9月10日,是中国第一个教师节,那一天爷爷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