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之(讲授)
2015年3月26日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
科幻文学的“哥白尼革命”
1514年,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开始分发一份名为《短论》的手抄本,其中阐述了日心说宇宙论的基本思想:宇宙的中心不是地球,而是太阳附近的某一点;宇宙之大超乎我们的传统想象;地球绕着地轴自转,同时绕着太阳公转……哥白尼没敢在这份手抄本上署名。直到1543年,历经艰难,他的署名巨著《天体运行论》才得以出版,他在弥留之际得到印刷好的书,一小时后就去世了。
哥白尼(1473-1543) 日心说对科幻小说而言,哥白尼的天文学革命同样是一个关键转折。在哥白尼之前的神学宇宙论图景中,飞离地球的旅行所到之处是属于神界的,而非物质界,因此一切想象都停留在宗教话语内部。哥白尼的新宇宙论释放出一个真正的想象空间,在其中,人类得以遭遇与“自我”截然不同的生命存在——“他者”(外星人或其他物质实体)。魔瓶一旦被打开,涌动而出的“他者”就具有无限的可能,“它们”提升了人类的想象与反思能力。
新宇宙论同时揭示了宇宙的真实面相:令人难以置信的浩瀚辽阔。这一基本事实给人类带来的惊异感、敬畏感,以及与之伴生的探索精神和崇高美学,远远超越了陈旧逼仄的神学宇宙论。
套用马克思的句式总结一下——人类在哥白尼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宇宙!
新宇宙论的“正-反-合”
正题
星际迷航宇宙,最后的边疆。这是星舰进取号的航程。它将继续去探索未知的新世界,找寻新的生命与文明,勇敢地航向人类前所未至之境。
——《星际迷航》这段著名的独白准确地表达出新宇宙论所蕴含的探索精神和乐观态度。《星际迷航》首播于1966年,与当时美国的太空探索热潮以及普遍的理想主义、乐观精神一拍即合,开启了这个科幻经典系列剧的传奇之旅。《星际迷航》所体现的本质精神正是人类对“自我”向外无限扩展的美好期望。这是科幻文学空间观的“正题”,是“前瞻想象”。
反题
第一张从月球拍摄的地球照片。1966年环月1号(Lunar Orbiter 1)拍下这幅以月球为前景的地球影像,比另一张由阿波罗8号乘员拍下的著名兄妹照早了两年。……技术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惊惶失措了,总之,当我而今看过从月球向地球的照片之后,我是惊惶失措了。我们根本不需要原子弹,现在人已经被连根拔起。我们现在只还有纯粹的技术关系。这已经不再是人今天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
——“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海德格尔,1966年,《明镜》访谈
——这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在看到第一张从月球拍摄的地球照片后所发出的感慨。与当时普通公众对登月计划的赞赏、憧憬态度不同,海德格尔的感受是“惊惶失措”,是“技术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并连根拔起”。他唱的是反调,这与他的整个哲学思考密切相关。他认为:
按照我们人类经验和历史,一切本质的和伟大的东西都只有从人有个家并且在一个传统中生了根中产生出来。
因此,海德格尔是反对人类从地球移居到其他行星的。当然,我们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海德格尔的思想从根源上说还是有小清新、田园范儿的弊病,但这无损于他哲学思想深刻的启示性与反思性。他看到第一张人类从月球拍摄的地球照片,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人类历史性的重大事件,是人类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跳出自身之外,凝视自身”。人类长久以来的宇宙论探索,终于变成一个现实行动。跳出去直接看,和站在里面想,有着本质的不同。
海德格尔把科技发展所赋予人类的太空探索能力界定为“人从地球上被连根拔起”,他关注的是问题的反面,是“反题”,是“反思维度”。
合题
暗淡蓝点1990年2月14日,正在高速飞向太阳系边缘的旅行者1号接到NASA的指令,在遥远太空回望地球,拍下一张太空探索史上的经典照片——在照片上只有两三个像素大小的地球是如此不起眼,就像浩瀚宇宙里的一粒微尘——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称之为“暗淡蓝点”(Pale Blue Dot),对它进行了饱含诗情和哲学的评论:
再看看那个光点,它就在这里。这是家园,这是我们。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数以千计的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每一个猎人与强盗,每一个英雄与懦夫,每一个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每一个国王与农夫,每一对年轻的情侣,每一个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每一位德高望重的教师,每一个腐败的政客,每一个“超级明星”,每一个“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人,都生活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在浩瀚的宇宙剧场里,地球只是一个极小的舞台。想想所有那些帝王将相杀戮得血流成河,他们的辉煌与胜利,使他们成为光点上一个部分的转眼即逝的主宰;想想这个象素的一个角落的居民对某个别的角落几乎没有区别的居民所犯的无穷无尽残暴罪行;他们的误解何其多也,他们多么急于互相残杀,他们的仇恨如何强烈。
我们的心情,我们虚构的妄自尊大,我们在宇宙中拥有某种特权地位的错觉,都受到这个苍白光点的挑战。在庞大的包容一切的暗黑宇宙中,我们的行星是一个孤独的斑点。由于我们的低微地位和广阔无垠的空间,没有任何暗示,从别的什么地方会有救星来拯救我们脱离自己的处境。
卡尔·萨根表达了一种综合的宇宙论观点。冷静,深沉,融合了惊异感、敬畏感、探索精神和崇高美学,既不是盲目乐观,也不是一味悲观,而是一种更深的自我省察。这是新宇宙论的“合题”。
科幻文学中的“空间”与“世界”
在新宇宙论空间观的影响下,科幻文学描述了形形色色的“空间-世界”,把“自我”和“他者”安置在不同的境域下,展开丰富的想象,上演一幕幕雄奇壮美的诗篇。与主流文学单一狭隘的“现实世界”和奇幻文学纯粹想象的“神话世界”不同,科幻文学的“世界”建立在严肃的科学基础上,然而其空间范围又远超日常经验,须弥芥子,广大精微。
具体而言,科幻文学中的空间“世界”大致可以分为五类:
1. 宏观世界
宏观世界是科幻文学最擅长表现的空间范畴,尤其在太空题材科幻中,往往表现出惊人的空间尺度,可以说是科幻文学中的主流“世界”。
比如,阿西莫夫《基地》系列小说、《星球大战》系列电影等,都是以整个银河系作为故事空间的;弗洛·文奇的太空歌剧三部曲《深渊上的火》、《天渊》、《天空的孩子》,同样以银河系为活动范围,加入了三界(爬行界、飞跃界、超限界)的概念;刘慈欣《三体》三部曲从离地球4光年外的三体人远征地球说起,最终故事范围扩大到整个已知宇宙;波尔·安德森《宇宙过河卒》,描述一艘地球飞船原本执行一项历时五年的任务,可是由于突发状况和时间膨胀,船员们在宇宙中孤独地航行了数百亿年,他们的亲人、地球,以至太阳系,全都灰飞烟灭,连宇宙都垂垂老矣,慢慢死去……
造星主(1937)奥拉夫·斯塔普尔顿(Olaf Stapledon)的《造星主》(Star Maker)是表现宏观世界的科幻文学的巅峰之作。故事开始于地球,无名无姓的“我”进入了灵魂的神游状态,飞向太空,俯视群星中的地球,而后快速飞离,遨游于宇宙。在不断的飞行中,“我”遇到了其他的漫游者,探索了无穷尽的宇宙世界,看到了无量数的生命形态,天堂与地狱,战争与毁灭,创造与灵悟,重重宇宙与终极宇宙……最终,“我”在狂喜痛苦,精疲力竭中回到小小地球,芸芸众生之中。
2. 微观世界
科幻文学不仅可以表现浩瀚辽阔的宏观世界,扩充我们的感受和视野,还可以“纳须弥于芥子”,在微观世界大做文章,转换视角,重构问题。
第一部表现微观世界的科幻小说应该是美国作家菲茨·詹姆斯·奥布赖恩的《钻石透镜》(1858)。一位显微镜爱好者通过神秘的钻石透镜观察一颗水滴,发现了一个微观世界,其中还有一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人。他沉溺于对这位可凝视却无法接触的女神的单相思中,身心交瘁。这场折磨人的爱情最终随着水滴的蒸发而破灭——真正的“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刘慈欣的《微纪元》则是表现微观世界的现代科幻小说,极富启发性。人类在毁灭后的地球继续生存,以“微人”的形态。这个微纪元克服了宏纪元人类社会的种种弊端,在外界资源近于零的条件下,居然还生存得颇为美好。世界末日、生态危机、基因技术这些传统主题,表现在微观世界里,给人带来完全不同的思考角度。
在格雷格·贝尔的《血音乐》中,微小智能生命体最终改变了整个人类社会……
3. 多维世界
1884年,英国牧师艾勃特发表讽刺小说《平面国》,副标题为“一个多维的传奇故事”。小说主人公是生活在平面国的守旧绅士正方形先生,有一天来自空间国的圆球勋爵造访了他,向他解释三维的概念,可他完全无法理解。于是圆球勋爵只好付诸行动,把正方形先生剥离二维平面,扔向三维空间,这次神秘的经历改变了正方形先生的一生。《平面国》是第一部描述不同维度世界的幻想作品,对后世的科幻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平面国(1884)1895年,威尔斯在《时间机器》中,已经把时间视为第四维,由此引出时间旅行的概念:
显然……任何一个真实物体必定在四个方向上延伸:长、宽、高以及——时间。但是,由于人类天生的弱点……我们往往容易忽视这一事实。实际上物体是四维的,其中三维我们称之为长、宽、高,而第四维就是时间。但是,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在前三者和后者之间画上一条实际上不存在的界线,因为从生命的开始到结束,我们的意识都是沿着时间这一维度断断续续地运动着。
然而,仅仅四维的世界依然显得“太小”,无法充分描述和整合人类已经发现的物理规律。现代物理学的前沿探索正在不断冲击现有的四维理论,把我们带向一种超空间理论的可能。通过设想一个具有更多、更高维度的宇宙,物理规律有望获得一种简洁优雅、融贯统一的解释。甚至,在我们这个宇宙终将死亡的最后瞬间,智慧生命可以通过躲入超空间而逃离毁灭一切的坍缩。
——这样的描述是否让我们感到有些熟悉?是的,刘慈欣在《三体三:死神永生》中,正是巧妙地运用了当代物理学超空间理论的前瞻设想,构思出令人击节赞叹的宇宙图景:宇宙在最初的田园时代是十维的,光速接近无穷大;而后随着高等级智慧文明之间的黑暗森林战争,一个个维度因为降维打击产生的涟漪效应而消亡,光速也一级级地慢下来……一群被称为“归零者”的智慧体试图通过把现有宇宙维度归零来重启宇宙,回到田园时代……故事的最后,现有大宇宙寂灭坍缩,主人公躲进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即超空间),等待新的大宇宙的创生。《死神永生》把科幻文学对多维世界的想象与思考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4. 平行世界
与多维世界类似,平行世界同样是现代物理学、宇宙学发展给科幻小说带来的新的灵感与启示。平行世界的设想古已有之,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卢克莱修、伊壁鸠鲁、莱布尼茨先后提出过类似的想法。但平行世界真正成为一种严肃的思考,一种宇宙学意义上的可能性,却是在量子力学之后正式产生的。已经有不少物理学家提出了自己的平行世界猜想,天文学家也陆续发现可以支持平行世界存在的证据。
科幻作品中关于平行世界的描述,最著名的当属阿西莫夫的《神们自己》(1972)。22世纪,地球人偶然发现可以和一个平行世界进行物质交换,于是似乎拥有了源源不断的能量,然而真正的危险即将到来……小说对平行世界“三人一体”的奇妙设想极为精彩。
神们自己(1972)加拿大科幻作家罗伯特·索耶的“尼安德特三部曲”(原始人、人类、混血儿)另辟蹊径,从人类学角度,设想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尼安德特人建立了文明社会,与人类社会大相径庭。一次偶然意外,使一位尼安德特物理学家穿越两个世界的通道,来到人类世界,两个异质世界的文化碰撞由此开始。
在科幻电影中,平行世界的概念得到了更多表现,如《人猿星球》系列、《源代码》、《彗星来的那一夜》等。
彗星来的那一夜(2013)5. 虚拟世界
最后要提到的是虚拟世界,它与赛博朋克(cyberpunk)这一科幻类型密切相关。这类作品描述了一个高度数码化、网络化的未来社会,人类的实体存在逐渐被虚拟化;相应的,原本“真实”的物质世界也就日益被虚拟世界所取代。最终,人类的肉体形态与社会形态都发生了根本改变。
威廉·吉布森发表于1984年的《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被公认为赛博朋克小说的鼻祖。在这部阴郁的,散发着末世论气息的作品中,吉布森犹如先知般精准描述了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基因工程、网际空间的未来。
神经漫游者(1984)在《神经漫游者》启示下,动画《攻壳机动队》(1995)、电影《黑客帝国》三部曲(1999、2003)继续深入探讨虚拟世界的主题,使之发展成为相当成熟、独立的世界体系。
攻壳机动队 黑客帝国在这些耳熟能详的作品之外,华裔美籍科幻作家刘宇昆的《未来三部曲》(迦太基玫瑰、奇点遗民、全都在别处,大群的驯鹿)为我们提供了关于虚拟世界的另一种图景,细致,哀伤,充满温情。刘宇昆几乎设想了人类从实体世界转向虚拟世界的全过程,描述了期间的艰难、悖谬、犹疑、痛楚;最后在《全都在别处,大群的驯鹿》中,为我们直观呈现了虚拟世界的生存样态,极具说服力。
总结
复杂、多元的空间观念体现了科幻文学的本质特征:在人类对于空间的科学认知不断深化的过程中,科幻文学展开充分的前瞻想象和反思维度,创造出一个个令人难忘,引人深思的世界,搭建出“自我”与“他者”登场表演的壮阔舞台。
同时,空间概念是与时间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两者结合才构成完整的时空概念。下一讲,我们将进入“时间”这个主题,探讨科幻文学的时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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