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玖禾/作品
一.
“灵感总是一瞬间的事。”
我的老师常在我码不出字的时候这样对我说。
“我有时真不知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常这样冲枫茗抱怨。
我和枫茗是在高中认识的。
那时刚入学，按成绩排座位，我以全市联考第一名的成绩入校，毋庸置疑地占据了最前排的宝座。当我坐定，准备以胜利者的姿态傲视一下大后方时，突然感觉有人拿笔戳我，我略感不满地回过头，一个带黑框眼镜、长相清秀的男生正一脸傲娇地看着我。
“同学，你的头发，扫到我了。去剪短，不然这样会影响我学习。”
这嘴脸……世上怎会有如此臭屁的男生。我颤抖了一下。
十年后我在越洋电话中和他聊起这些往事时，他已完全不记得了。
“林若乔，我秦枫茗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不要企图通过捏造一些莫须有的往事来诽谤我的名声。再这样的话，我就要控告你侵犯我的名誉权了。”
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十年前，他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告诉我他叫“秦枫茗”的。
“喂，第二名！”
“说你呢，说的就是你！传一下卷纸！”
“喂，第二名，你桌子向后移一下好不好！我要被挤死了！”
“喂，第二名！……”
“你有病吧！”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很不情愿地向后扯了一下桌子，“我有名字的，你听好，我叫秦！枫！茗！你要再以这种粗俗的个人习惯叫我，我就要向老师控告你侵犯我的人格权！”
“最讨厌脑子不好使的女生……”他小声嘟囔着，表情像刚刚咽下去一只死苍蝇。
“脑子不好使也坐你前面啊，第！二！名！”我像个女王一样傲视着他。
晚自习，我回身一掌拍在他的桌子上。
“喂，第二名！我渴了，去给我打水！”
“你有病吧！”他瞪着眼睛看着我。
“你有药吗？”我露出狡猾地笑。
“你这女生还真是不知廉耻啊！我凭什么帮你打水啊？”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你给我打水，我教你这个题的做法。”
“我用不着你教我啊！”
“你这题琢磨了二十分钟了吧，思路一开始就是错的，照你这样解下去再有半个钟头也解不出来。第一名亲自指导，怎么样，这美差你做还是不做？”
他的眼神游离了一下，嘴角抽动，却是一句话也没挤出来。临走时，他抓着我的水杯，恶狠狠地说，“林若乔你给我等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坐在他的桌子上，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二.
十年同学聚会，秦枫茗没能来。高中同学好久不见，聚在一起相谈甚欢。我一人举着香槟，坐在桌角静静喝着。
我从小就是这样，总是一副清高的姿态，显得与同龄人格格不入。捉弄秦枫茗仿佛是我中学时期唯一的乐趣。
余老师也来了。他是我高中的班主任，一位十分和蔼的男老师。余老师一进门，便被几个兴致高涨的男同学拉了去，硬是要划几盅。我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
酒过三巡，余老师有了些醉意。他狼狈不堪地逃离那帮酒气冲天的男生们的阵地，看到躲在角落里独自品酒的我，便坐了过来。
“在如此纷乱不堪的环境里还能安静地品香槟，也只有若乔一人了。”余老师笑道。
“您别取笑我了。”我给他斟了一杯酒。
他端起酒杯，轻轻摇晃了几下。淡黄色的香槟上，浮起几颗如珍珠碎片般的气泡。
“工作还好吗？”
“还是那样。”
“你寄给我的新书，我看过了。”他小嘬了一口，像是在品茶，“写得很有韵味，却难以让人回味啊。”
我不做声。
“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话吗？灵感总是一瞬间的事。写书也好，待人也罢，感觉对了，就没问题了。”他放下高脚杯，起身准备离开。
“哦，对了，记得给枫茗打电话，替我骂他几句，那小子都多少年没和我联系了……”
“所以，就是这样，余老师让我替他骂你几句。”我一边码字，一边对着听筒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若乔，你还在写书吗？”过了一会，他问道。
“对啊，就连和你聊电话的时候我都是笔耕不辍的。”
“要不，要不……你写写我的故事吧。”电话那头吞吞吐吐，但还是说出了这个不要脸的小愿望。
我“噗”一下笑出来：“你有什么好写，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吗？”
“我会在近期回国。”他突然转变了话题。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不是在做项目吗？”我惊愕了一下。
“是啊，是有些突然，就是……想回去了，”他嗫嚅着，我感受到了他欲言又止中透露的不安。
我想你了，若乔。
想你想到非要回去不可了。
他真的不是一个坦率的人。
三.
“方阿姨，枫茗在吗？”
“是若乔啊，快进来吧，枫茗去打球了，找他有事吗？”
“不进去了，方阿姨，也没什么别的事，就是麻烦您转告枫茗一声，下周他又要帮我打一周的水了，因为这次周考，我还是排在他前面！”
我依旧对秦家进行着每周一次的例行骚扰。
秦枫茗的妈妈方阿姨每次都会慈爱地看着我说：“还是若乔厉害，你可要好好督促枫茗啊！”
我大笑着跑开，心想第二天秦枫茗一定会义愤填膺地指着我说：“林若乔！你不要嚣张！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坐在我的后面！然后传卷纸的时候也在你的卷纸上画小人！”
我蹲在路边捧腹大笑。路人们诧异地看着我。
我真的是太开心了。
秦枫茗，我可等着你呢。
“那个女的是谁？”
“客户。”
“客户也不至于成天在一起吧……”
“你管我这么多干嘛？你又不是我女……”
“谁管你！我这辈子都不会管你！下辈子也不会管你！谁爱管谁管！”
我摔下电话。
过了一会儿，传来手机的震动声。
对不起，我说错了话。那个人真的是客户。你不要生气。
这一次，又没超过五分钟啊。
我一直计算着从吵架到你道歉的时间。
“高二四班的林若乔！别以为你是好学生老师就可以放纵你！”
年级主任指着我的鼻子，像头发怒的公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连续一周没跑课间操了！现在居然又在自习时间偷偷跑出来！你这是在挑战老师的底限！”
“我上厕所你也要管吗？”被人在走廊里大吼，对于自尊心极强的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此时我的脸冷得像挂了一层冰霜。
“林若乔，你怎么回事？”余老师听见动静，走过来。
“余老师，你来的正好，你班的学生我是管不了了！”年级主任的小胡子上下抽动着，“你！去操场！给我罚跑！”
“跑就跑！谁怕你啊！”我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真是气死我了！处分！处分！这学生不管不行了！”
我发疯似的跑下楼，冲向操场。在酒红色的环形跑道上，我哭了。
我是一个极其要强的人，敏感的自尊心和自视清高的心态让我不管多委屈，都是上扬着嘴角不肯留一滴眼泪出来。可这次不知怎么了。我哭了。心里好像郁结着什么，那种滋味很酸楚，也很痛苦。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哭了多久，我累了，停下休息。这时我才听到身后传来极力压制着的喘息声。回头，又是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背过身，掩饰着脸上的泪痕。
“你……你有病吧，我陪你……跑了这么久……”被发现后，他开始放纵地大喘，好像肺被抽空了一般。
“我要你管我啊，秦枫茗！你是我什么人？”我像头雄狮咆哮着，将压抑已久的负离子情绪彻头彻脑地摔砸在他身上。
他手拄着膝盖又喘了一会儿，然后站直，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告诉你林若乔，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以为不努力靠着小聪明就能轻轻松松得到一切！我迟早会让你知道，你是错的！”
一本正经。义愤填膺。
“既然讨厌我，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他的眼神晃了晃，原本叉着腰教训我的姿态一下子软了下去。
“我……我想做什么也不用你管，”他不再看我，将眼神挪向一旁，“总之，我会向你证明，我比你强！你等着看吧，林若乔！就比方说跑步吧，我就比你强！”
说罢，他像离弦的箭一般，卯足了劲冲了过去。
幼稚。我冷笑了一下。但还是追了过去。
他见我追上来，便刻意放慢了速度，和我并肩跑在一起。
我俩就这样跑着，不急不慢。
那日，春光极好。
少年的喘息声均匀而有力。
风吹在身上，是暖暖的。
枫茗，我也想你了。
你不在，日光都变的不明朗了。
四.
你若没上那趟航班就好了。
我若跟随你的脚步就好了。
也许好多事做过，就是为了让人后悔的。
“老师，为什么今天我前面的位置还是空着的？”
“若乔又请假了，她妈妈打电话来说她身体不舒服。”
我仿佛能看到你眼睛中闪过的一丝空洞。
那段日子，我将自己锁在黑暗的小屋里。思索着这一切，逃避着这一切。
“喂，林若乔！你为什么不来学校？都快要高考了，你在搞什么鬼？”你在电话里吼着。
真是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即使看不到那副令人生厌的嘴脸。
“我不想再坚持了。秦枫茗，我承认，你赢了……”
“你觉得这样我会高兴吗？我若这样赢你，倒不如输得干干净净。我很难过，你知道吗？我一直想要超越的人，竟然只是一个彻头彻底的软蛋！”
“你什么也不懂！我不用你管！”
“我不想管你，林若乔！我只想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会瞧不起你！因为你这个人，是个只会佯装坚强的软蛋！”
我记得那天之后，我重新回到了学校。一进教室，便冲向秦枫茗的课桌。
秦枫茗远远地站着，看我疯了一般砸他的桌子，把他的书通通扔到走廊上，卷纸像雪花一样遍地都是。
他笑了。像个神经病一样。开心地笑了。
“我差点以为，你要放弃高考了呢。”电话那边，他说。
“参加高考又能怎样，到头来，我不还是考得一塌糊涂。”
“那不一样，你若放弃高考，那我赢得不光彩。你参加高考，我才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赢你！”
“好好好，秦大少爷，这次算你赢了。”
“什么叫算我赢了！林若乔，我可是名正言顺地比你强了一次！我是第一名！”
死傲娇。
高考前，上海一所名牌大学以在文学方面有特殊天赋的名义给予我高考降分录取的资格。那是一所几乎所有人都不敢想的学校。而我，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她的大门。
当余老师信誓旦旦地说“这只是保底的学校，你一定能考上更好的”的时候，我退缩了。
我想不通一件事情。
我在为什么而努力着。
那段日子，虽然我重返了学校，但我的心却迟迟未归。
它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徘徊着，犹豫着。而我捕捉不到它的踪迹。
我不和任何人讲话，包括秦枫茗。
我只是每天闷着头，面前摊着书本，有时一天也翻不了一页。
早上余老师一进门，便兴冲冲地跑到我面前，两手拄着我的桌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
“若乔，我昨晚查了好久，你知道吗？你这种状态，叫考前瓶颈期……”
“余老师！”
坐在我后面的秦枫茗“刷”地站起身。
“请你不要给她这种心理暗示！”
余老师一愣，显得有些尴尬。
秦枫茗走到我面前。我低着头，并不看他。
他突然一甩手，将我面前的书打落在地上。
“你干什么？！”我猛得起身，眼睛里满是怒火。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他的脸憋着通红。
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过了许久。
他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双肩。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他却手下生力，抓紧了我。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我喜欢你，若乔。所以，好好的，好吗？”
我不记得这几个字是如何飘进我的耳朵里的。只记得那天的他，语气中不再满含挖苦和嘲讽。
记得那声音，就这样轻柔的，侵入了我的心底。像一股清泉。又像那天体育场上的微风。
还记得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我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子。
有病啊？滚！
五.
在杂志社的日子忙碌而清苦，老板脾气不好，我不堪其扰，很快便辞了职。
辞职后的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坐在路边摊上买醉。
你接到路边摊老板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两点。
你外套都没来及披，匆匆跑来看到的，是烂醉如泥瘫倒在地的我。
你扶起我，气得给了我一个耳光，就像那天你说“喜欢我”时我打你的那样。
我使劲瞪着惺忪的双眼痴痴地对你笑。
你心疼地抱紧了我。我感觉得到你的身体在颤动。
也感觉得到你的泪珠大颗大颗砸落在我的肩头，又滚落到我的后背上，灼烧得后背生疼。
你哭着。我笑着。
像个神经病一样。
那是你最后一次抱我。
飞机是在第二天出事的。
你出差，去美国。
我宿醉未醒，方阿姨独自一人去送你。
你望着熟睡中的我，嘱咐方阿姨要照顾好我。
你给我留了个纸条，上面写道你要出差半个月，有事打美国的电话。
下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现在那个电话快被我打烂了。
我每天都会打那个电话，然后对着听筒讲好久好久。
虽然电话那边，是“嘟嘟嘟嘟”的盲音。
“我后天就能回去了。你接我一下吧。”
“你再不回来，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
“哈哈哈哈，你敢忘，回去我打你！”
“好啊，我等着呢，航班号给我吧。”
“……”
喂？枫茗？枫茗！
“嘟……”
航班号给我吧。
我想去接你。
六.
我叫秦枫茗。26岁。银行白领。
我一表人才，风度翩翩。
还有令人羡慕的好工作，丰厚的薪水。
好多人都爱慕我，追求我。
而我心里只住着一个人。
她不漂亮，脾气也不好。
爱计较，常常令人抓狂。
从一见面她便令我很不爽，我俩之间的战争一直持续了十年。
她很要强。
很倔强。
不肯服软。
内心却很脆弱。
她睡觉时别人不能有一点点声响，一根针掉在地上都会吵到她。
她喝咖啡时不能加牛奶，奶制品会造成她的肠胃不适。
一定不要洒水在她刚刚洗完的衣服上，不然她会大叫着重新去洗。
她不喜欢别人吃饭的时候嚼出声响。
她对噪声很敏感。
她讨厌别人不洗澡，自己却邋遢的要命。
她有时很疯狂，有时又很安静。
她不说话的时候，请什么都不要问，只要默默陪着她就好。
她哭的时候，请抱紧她。
……
若乔，终于有一天，我站在了你前面。
你却看不到我了。
我摇晃着身体，大声向你炫耀：我终于在你前面了！
你却听不到我了。
七.
枫茗。
操场上的风又起了。
其中夹杂着的是你的声音吗？
若乔。
起风了。
我没办法再抱紧你了。
方阿姨又病了。
医生嘱咐我不要再吃那些药了。
可我整晚整晚睡不着。
周围一片寂静，我却睡不着。
我的心里，
也许是被黑暗注满了呢。
我陪着你呢，若乔。
我等着你呢，枫茗。
终有一天，风再起的时候。
我会接到你吧。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