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曲水流觞
六月的黎明,太阳还没有升起,天地间依然一片清凉,高高的天空是蛋青色的,带着夏日独有的晶莹通透。
晨风荡漾着绿色的气息,轻轻吹动了铁珩的衣衫。
离家已经二十几天,好在这一次出去,虽然有些波折,还算有所收获。说不定再过一段,南邾就会传来好消息了。
他捶了捶骑马骑得发酸的腰背,朝铁府后院走去。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一阵兵器破风的声音,看样子岳朗十分勤勉,已经起来练剑了。
铁珩在树下找个石凳,悄声坐下来。
熹微的晨光中,岳朗手中剑如蛟龙出海,青影闪烁,寒光点点,一招未止后一招又至。
这套回风剑本来走的轻灵舒展的路子,此时着意施展开,衣袂飘举,影度徘徊,颇有些旧时乌衣子弟潇洒流落的气度。
岳朗正处于追求形意皆美的年纪,对自己的相貌也颇为自信,一身衣饰看似佻哒随意,其实都是花了不少心思搭配的。
铁珩正看得入神,岳朗却忽然收了剑势,神定气闲的站住:“我一直等你来偷袭我呢,谁知你光在那儿看。”他笑盈盈问道,“安抚使大人可算肯回家了,外面好不好玩?”
看他站在眼前,眉目清华,长身修立,明朗的侧脸还有点残存的稚气,铁珩不由凭空生出许多感慨来。
斯人如是,如果岳朗的父母和妹妹能有知,也该欢喜的吧?
“南邾的大事成就了没?这次见到邢丞相了?”见铁珩闭口不言,岳朗自顾自说起话来,“不用吃惊,不是有人泄漏消息,是我猜到的。我看你这次出门这么久,应该都办得八九不离十了吧?”
铁珩抬手帮他理了理衣领,迅速转了话题:“回风剑学全了?”他生怕自己会耽误岳朗的学业,几年前特地为他找了一文一武两位师父,文的是蜀中大儒周敬甫,武的是名剑客韦逊。
三十六路回风剑,正是韦逊的成名绝技。
岳朗点头:“刚学好,你要不要趁热试试?”
铁珩摇头微笑:“你和韦大侠学了这么久,我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
岳朗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这是你的骄兵之计,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上当呢。”他把长剑放回兵器架,“我听石嫂说,她儿子石海前天就回来了,怎么你今天才进门?”
铁珩说:“南邾的事一完,他们就先回来了。我一个人拐去南中的茶马市。”他接过岳朗递过来的水碗,一口气喝得见底,“碰到一个马贩子,居然大老远把河曲马带来卖。南中气候又热又潮,那些马都有点水土不服,我恰逢其时,告诉他几个草原上牧民的小诀窍。当然还有一点别的杂事,这才晚回来几天。”
“艺多不压身,果然至理,”岳朗笑了,“居然去趟南邾也有做兽医的机会。”
铁珩笑而不语,嘬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只听马蹄轻响,一匹全身雪白的马从院外跑了过来。这匹马毛色光润,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纤长有力,一双眼又大又黑。
顾盼之间,已经是别样的雄姿英发,神骏非凡。
岳朗惊叹道:“这是最好的大宛马,怎么会在这里……”
铁珩摸摸白马的鬃毛:“我知道我没赶回来,又已经晚了十几天,但十八岁怎么也算个大生日,你不是一直想找匹能跑得比狼烟还快的好马吗?”
他微笑着把缰绳交到岳朗手里。
岳朗仍旧一脸难以置信,细细摸着嵌着银丝的白色马鞍,牙白色的锦缎垫褥,闪着光的白铜马镫,镶着银饰的白色辔头……精致而又没有过分雕镂,好看得干净大气,把这匹白马衬托得益发漂亮。
岳朗屏住呼吸,声音都不敢大,生怕惊到了这匹骏马龙驹:“光这套骑具就价值不菲啊。”
铁珩又递过一根象牙雕柄白色皮条编的马鞭,笑道:“又不是每年都十八岁,以后的几年,就不要再指望别的了。”
岳朗眼里闪着异常欣喜的光,越发显得黑白分明。他一会给白马梳鬃毛,一会整理鞍辔,眼睛根本都没离开过,铁珩心里也极高兴:“不用一副这么不信的样子,真送给你了,起个名字吧,要是不怕别人笑话你分不清黑白,想叫盗骊也行。”
--盗骊是岳朗当年给狼烟起的名字,可惜没用上,被他足足念叨了几个月。
岳朗似乎和这白马非常有缘,几乎一见如故,头顶着头挨挨擦擦,简直难舍难分:“就叫它‘雪影’吧。”
铁珩安静地笑:“想不想出去跑跑,去比一下到底谁的马快?”
两人兴冲冲地往外就走,还没等出门,李立清急匆匆跑过来:“大人,白夷族的头领罗牟风来成都了,说有要紧事,请你即刻去。”
铁珩虽一脸歉然之情,还是撇下岳朗立时走了。
岳朗在牵着雪影站在府门口,对着那渐远的身影出了会神,绚烂的朝霞红遍了半边天,也把铁珩身上竹青色的衣衫映得通红。
这背影逐渐和一幅很久之前的画面重合到一起,连环马厚重的铁甲纯然黑色,那人身上的战袍却被残阳染成火红,陌刀修长,锋刃的冷光比日色还要亮......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衣衫太过平淡无奇,缺了点激荡人心的颜色。
岳朗摩挲着雪影,轻声问道:“你真能跑得过狼烟吗?那匹破马不光脾气坏,跑起来也很厉害的!”
雪影打了个响鼻,在他的掌心湿漉漉地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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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山上的青旻宫,是宜王众多的行宫别院之一,以山景,怪石,清泉,花木而著称于时,也是宜王世子李竣最喜欢的聚会之地。
李竣是当今官家的堂弟,蜀中宜王李信长子,任涎放达,性喜交朋结友,每个月总有几天和一群名士大儒,布衣学子,甚至隐士僧道,一起清谈聚饮。
或一盏清茶,或一杯醇酒,在座中广论时政,藏否人物。参与者若有语惊四座的高论,很快就会声名鹊起。
所以宜王世子这个半公开的聚会,名声在外,一直叫蜀中士人趋之若鹜。
李竣并无朝廷那种重文轻武的习气,他迷恋枪棒,喜欢谈兵,又结交了一干任侠好武的少年,时时斗剑比拳,一争高下。兴致来了,也不管三更半夜,还会挑灯举火去走马射猎,持酒放歌丛台,过得十分潇洒任性。
宜王对这个酷爱嬉游,不肯承担正业大事的儿子,除了放任自流,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此时正是七月流火,青旻宫中花开草长,小池中红白两色莲花盛放,随风摇曳生姿。柳丝青青,荫韵清凉,织出一片轻烟。
一弯清泉,从花木深处的岩隙中流出,潺潺流淌,在园中曲折萦回,忽而穿过玲珑山石,忽而绕过小亭。
水面落花浮荡,一只只做成叶子形状的木盘飘流其上。这是风雅的主人,在仿效曲水流觞的古意,木盘上是冰凉的美酒,红艳诱人的瓜果梨桃,还有精心烹调的美味佳肴。就这样一盘接着一盘,沿着溪水流到园中随意坐卧的人面前,让他们随心取用。
新近蜀中最出名的人叫华书然,此人极善言辞,又恃才放旷,讲起话来,旁征博引,一如悬河泻水:“世上强弱之势本来没有定则,强可变弱,弱也可变强,变化都在人为。我大卫就是总推崇仁德之道,致使文恬武嬉,西北才令人欺负到如此地步。”他提起一把酒壶,也不用杯子,就对着壶嘴喝起酒来。
蜀中毕竟是司马相如的故里,士子们仰慕相如当垆涤器之旷,率性而为的居多,华书然自然更是此中翘楚。
而在盛夏时节依然峨冠博带,穿得一丝不苟的周敬甫老夫子,手拈着胡须,微微笑着一言不发。
老师虽然不出声,坐在身边的几个学生早就忍不住了,纷纷站起反驳。
李竣端起一杯还带着冰珠的酒,支着半边耳朵听着他们高谈阔论,目光却投向旁边柳荫下的一张石椅上。
石椅上半卧着一人,脸掩在浓浓的树荫之下,深朱色的大袖襕衫显得颜色愈沉。
李竣嘴唇不动,用脚尖踢了下这人的腿,悄声叫道:“小岳……小岳……”
岳朗仿佛刚从小睡中甦醒,懒洋洋地问道:“小王爷扰人清梦,有何要事啊?”
李竣往他那边坐了坐,轻声说:“人家都在谈文论道,你却藏与此处,不怕你老师看了生气?”
“小王爷过虑了,”岳朗坐起来往周敬甫处溜了一眼,“看他们说得如此热闹,周先生哪有心思管我在干什么?”
“谁不知道我这青旻宫之会不能轻进,多少人打破了头就想谋得一席之位,”李竣轻轻啜了一口杯中美酒,叹息道,“高士满座,你居然效元龙高卧,真是厉害!”
岳朗淡然勾了勾嘴角:“我又不写政论文章,任他议论风发,词锋如剑,何有于我哉?”
李竣闻言一下笑了出来:“不用费劲学你哥,你学不来的。”
岳朗沉默片时后嗤笑有声,也不答话,俯身从木盘上拿起一枚甜瓜,五指微动,手中就多了一柄小巧的弯刀,刀刃弯如新月。
他挥挥手,甜瓜已经切成几片,弯刀在掌心一转,再次消失无踪:“来,吃片瓜。”
李竣接过瓜啃了一口,问道:“你何必如此放不开,安抚使大人不是去公干了吗?”
“已经回来半个多月了!”岳朗算了算日子,“不过好像马上又要出门。”
李竣眯着眼:“我就是闹不懂,他天天如此忙碌,都在忙些个什么?”他神情满是调笑,话却说得十分认真,“都知道他不喜女乐,我看那些宴饮遨游、美食精舍对他也是可有可无;要说爱好词翰文章吧,有周先生这等大儒在,也没见他和他们诗文唱和……我就总想,令兄不干正事的时候又都在忙些啥?”
岳朗悠悠地道:“他就没有不干正事的时候。”
“是了,是了,我是大俗人,只知道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李竣打了个哈哈,“要我如此宵衣旰食,却是万万不能了。”
“他心里有根定海神针,”岳朗端起酒杯也喝了一口,“所以神气舍心,笃定内敛。你天天泡在软红十丈里,哪里能明白?”
李竣忍不住问道:“定海神针,是个什么东西?是要报效官家的知遇之恩吗?”
岳朗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肯再开口。
座中似乎正辩到了紧要的地方,华书然一人之声压过了周敬甫的诸多学生:“……思除历世之弊,务振非常之功,现有商君变法以兴秦之故事,就能改我大卫数十年积弱之势……”
“商君”这两个字一出口,就像捅了在座这些儒生的马蜂窝一般,十个中倒有五个都发了声,一时间众口啾啾,乱成一团。
只听周敬甫使劲咳了两声,大家才静下来:“华先生出语如此雷厉风行,不愧名士之风。”他缓缓说道:“孟子曰:‘不直道不现’,临文不讳,才是我辈本色……”
众人都在聆听周先生的高论,李竣却又悄声说:“看这些人,一多半是来混个名声,一少半是来巴结与会的各色人等,真心论道的也就那么几个。”他转向岳朗,笑得不阴不阳,“你呢?你总看不上这点虚名吧?”
岳朗笑嘻嘻,手指一转,手里又多了一把短匕,却不是上次的那柄弯刀了。这匕首锋刃是直的,带着点暗蓝,更显得锐利逼人。他俯身下去从木盘里割下一条焦香四溢的烤肉,插着放入口中:“你这么久还没看出来?我就是来骗吃骗喝的。”说着短匕在掌心一转,再次消失无踪。
李竣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咱们两个对脾气。”
岳朗也笑:“那还不是因为你跟我一般,不学无术。”
两人正笑得高兴,忽听周敬甫点了名:“……岳朗,你来说说看。”
他们刚才一直说笑,根本都没听见问的是什么,李竣正在担心,只见岳朗不慌不忙站起来,脸上笑容和悦明朗,对着老师施了个礼:“儒法道,万法无非为人所用,先贤也曾说过名教、自然‘将无同’矣。”
他自认为答得自如得体,谁知周敬甫却不肯放过他,摇头道:“令兄是我蜀郡父母官,你平时耳濡目染,岂能无些真知灼见?不要用此等言辞敷衍。”
岳朗傲然一笑,抬眼说道:“心如道,但行须是魔。”
“哦?何者为道,何者又为魔?”周敬甫逼问了一句,这个学生当年是安抚使大人亲自带着上门来拜他为师的,在他门下时间也不算短了,依然泯然众人矣。明明聪明绝顶,却太不用心,功课文采没一样出众,不过在中平打晃,虚应故事。素日里和学生谈诗论文,月旦人物,点评史事,也很少听到岳朗开口,总是一旁静听。
唯有偶而他双瞳闪过的一点精光,叫他觉得从来就没有看懂这个弟子。
“学生无状,信口开河而已。”果然岳朗眯着眼,又开始敷衍了事,“坐而论道,研究治世之学,并非我之所长。”
周敬甫不知不觉声音扬了起来:“你之所长?那你有何所长……”
岳朗举起酒杯揶揄地笑了笑:“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所长,所以大家高谈阔论的时候,我只会在一旁听着。”
周敬甫露出些不怿之色,还待要说什么,忽听小亭中传出一阵古琴声,一似青城山上的清风流水,更有优美的歌声随琴声响起:“东城渐觉风光好……”婉转的歌声和着琴声穿花拂柳,更显得韵致清和。
琴歌声刚一起,园中就静了下来。
小亭四周原本挂着轻烟一样的帘幕,此时被侍从用银钩拢起。
一个白衣少女,悠悠坐在亭中,正在抚琴而歌。她敛眉低首,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只见琴弦上挥动的双手,像两朵含苞欲放的白兰花一般,更衬得一身衣裳素白如雪。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琴声歌声如丝如缕,钻到园中每个人耳中,醇酒一样叫人心醉。
周敬甫手指在几案上轻轻击节,把刚才些微的不快抛到了一边。
李竣凑过头去,对岳朗低声说:“我竟不知你还伏下了我表妹小莲这一支奇兵,能在关键时帮你解围!你打算怎么去谢人家?”
琴声终止,少女缓缓抬起脸来,众人只见到一双灿若流星的眼睛,芙蓉如面,彷佛园里所有盛开的鲜花都集中到她身上。
岳朗把手中酒杯对着小亭里的少女照了照,举起一饮而尽,似是答谢。少女抿嘴而笑,手指随意拂过琴弦,发出一阵细碎而悦耳的轻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