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么年轻、干净 ,
那么寂寞地生活,
直到自己可以毫无防备的
突然失踪在马路上的那一天。"
奈特将最后一张薪资支票兑现,开着他买了还不到一年的Subaru上路,接连好多天,他都把自己关在这个金属壳和玻璃窗内,毫无目标的一路向前,先往南后掉头向北,脑中逐渐生出了一个想法,并渐渐清晰起来。
他一路开回缅因州,选择了一条从他家前面经过的路,他透过车窗撇了最后一眼自己的家,然后一直往北,一直往北,进入偏远森林,从一条小路开到更小的路,直到车的油消耗殆尽。
最后他停下车,把钥匙放在车内,他没有指南针和地图,没有目标,也弄不清楚东南西北,就这样抛下了身上和身后的一切,走进森林。
这一年1986年,奈特20岁。很多人都做过这样逃离世界的美梦,隔一段时间就会想要抛弃现在汲汲营营的生活,可终究我们还是坐上车回到原本的生活,但奈特实现了它。
他之所以远走高飞,不是因为有什么童年创伤,家里也无人酗酒或有暴力,他说他并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决定,觉得自己像鸽子,一路被拉回家的方向牵引,最后遁入森林。
奈特的营地与世隔绝的27年
奈特在缅因州这片森林里住了27年,他的营地就像真实版的桃花源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岩石,看似一块,但其实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却是微微分开的两块岩石,这两块岩石之间的缝隙,刚好可以挤一个人过去,就像一个秘密入口,穿过这个入口,一块恍如梦境的空地就印入眼前。
它把帐篷摆成东西向——这是求生训练所做的选择;他没有选在山坡顶或山谷扎营,而是在两地的中间——这是《孙子兵法》的策略;他把看过的杂志扎成一捆一捆地,当作铺地板的材料,打造出一个非常平坦、排水顺畅的平台,然后在上面铺了地毯,当作起居室的地板;他还有厨房、洗衣服晒衣服的地方、厕所、发呆的地方,甚至垃圾掩埋场;他还有设计一整套的装置来收集和过滤雨水;整个营地随时保持干净,除草铲雪一样不少……
奈特选择落脚在度假营地非常多的北湖边,从他隐居的地点到最近的度假小屋,走路只要三分钟。与文明世界近在咫尺,所有现代社会的诱惑——洗个热水澡、温暖的炉火、和所有的物质享受都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与此保持着绝对的距离,从未与人交谈,即使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冬日,也拒绝生火(害怕被发现)。
“此起彼落的鸟叫声迎接早晨。我拉开帐篷的拉链,雾气笼罩树顶,蜘蛛网在露水下闪闪发亮,有如孩子玩的拉花绳;树叶偏偏落地。秋天的脚步近了,空气中飘散着树液的味道。”
“年岁对我没有意义,我用季节变化和月亮圆缺来测量时间;月亮是分针,季节是时针。”
这种独居在森林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是无比浪漫的,就像梭罗的《瓦尔登湖》,“他摆脱了社会规范的束缚,坐拥一片丛林,变成了森林之王,独自在林中迷失方向——既像美梦成真,也像走进噩梦。”
这里的夏天是难得出现又早早离开的贵客,一年里有超过8个月的时间都无法耕种,单靠森林的果树、打猎和钓鱼是很难存活的,冬天这里是零下二十几度的冻原,除了酷寒,一无所有。
如果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定会有缺憾,那在奈特的这个故事里,这个缺憾就是——在这27年里,他靠偷窃维持生存,这也是他最后被发现的原因----被捕。
有几户人家最先不见了手电筒,床垫,有的是瓦斯桶,床头柜上的书,或是冷冻库的牛排,有的丢了一个铸铁煎锅,水果刀,咖啡壶,还有大量的电池。
虽然,他有他的坚持——他从不拿他不需要的贵重物品,只拿维持生存最基本的生活所需,但27年间犯下超过一千起盗窃案,让这附近的居民人心惶惶,有的甚至被吓破了胆,成为无法破解的离奇窃案——当地发起过十几次对他的追捕行动,即使对这片森林无比熟悉的警察,都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踪迹,甚至有的警察觉得他是个盗窃大师,只是在炫技,每次敲开锁却只偷一点最普通的东西,像是在玩什么古怪的把戏。
他消失了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他坚持地认为要不就隐身,要不就现身,没有中间地带,他希望自己无条件的遗世独立,放逐到一个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孤岛,一个跟文明毫无接触的部落。
27年没有接触任何人,也从未与人交谈,直到被捕后,才开口说话。他的家人拒绝接受他的消失,他的父亲在他失踪后十五年去世,奈特仍在遗嘱之列。
谁是真正的隐士
很多文化都将隐士视为智慧的源泉、人生奥秘的探索者,全身都散发着慈悲和智慧的光芒。
在美国,大部分的隐士几乎都是自然文学家。
女作家奥斯汀与丈夫住在欧文斯河谷,她后来离婚后自己独居,把她与土地和沙漠接壤的生活,写成《少雨的土地》一书,认为现代人应该放弃以人为中心的观念,以平等的身份去接近自然,经历自然,融于自然。
1971年女作家迪拉德隐居在弗吉尼亚州蓝山的汀克溪畔。她在那里度过了四季,将所有的观察写入著名的《汀克溪的朝圣者》。
最有名的是巴勒斯的“山间石屋”。1873年,他在哈德逊河西岸购置了一个九英亩的果园农场,亲自在那修建了了一幢石屋,称之为“河畔小屋”,两年后再在距此两英里上的山间盖了一所“山间石屋”。他一生中的后四十八年几乎都是在这两种贴近自然的乡间度过,既是作家又是农夫,写作了《新鲜的土地》、《日光》、《自然之道》、《鸟与树》、《叶与蔓》等著作。当时的总统罗斯福、发明家爱迪生、汽车大王福特、诗人惠特曼均来过他的“山间石屋”做客。
至于梭罗,他的《瓦尔登湖》一书也让他跻身影响了数代人隐士之列。
但这些人,在奈特的眼里,都不是他心里的「隐士」。
梭罗说“失去世界之后,我们才开始找到自己。”
奈特说梭罗“是个半吊子。”“对自然没有深刻的洞见。”
在奈特的眼里,写出一本书,把自己的想法包装成为一个商品,不是真正隐士会做的事,宴客或到镇上跟人交际也不是。这些行为都指向外界,指向社会。就某个方面来说,这些都是在大声说“我在这里啊!”
在《空谷幽兰》里,作者比尔·波特到中国来寻找隐士文化的传统与历史踪迹,探访了散居于各地的隐修者,他在书中的开篇这样写道:“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什么的。他们与时代脱节,却并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
奈特更接近这样的中国隐士形象——不喜欢名声,认为被人知道、认识不是什么好事情,他们拒绝做官,拒绝人们的吹捧。
但奈特,甚至拒绝承认自己是个隐士。
在林中生活时,奈特会仔细地修剪胡须和头发,外表一点也不符合不修边幅的典型隐士形象,直到被捕关进牢里,不再过着所谓隐士的生活,他才看起来像个真正的隐士。这像是他对世界开的一个玩笑。
大部分的人都期待他充满隐士的智慧,所在他隐居的地方,滔滔说出类似幸运签饼的人生格言。他说,被贴上「隐士」标签的唯一好处,就是大家可以容忍他举止怪异。
几乎所有的隐士故事都充满了智慧和睿智,奈特的林中生活跟其他隐士一样是无比美妙的,但不同的是,他丝毫不隐藏他生活其中所需要面对的真实。
“自然是残酷的,弱者难以生存,强者也一样,生命是一场持续不断的无情搏斗,没有谁是赢家。”
几乎所有的隐士都跟外界保持着某种联系(那些自然作家严格意义上真的不属于隐士范畴),还是需要外界的帮助。他们经常都选在高山、沙漠、险恶林地隐居,这些地方几乎无法靠自己生产食物。
为了维生,他们会编竹篮,助手或信徒会拿去贩卖,再换取食物,而《空谷幽兰》里的隐士大多是道士、药师或占卜师,甚至有些隐士其实是乞丐。
奈特不想。他希望自己能无条件的隐世独立,一个完全跟文明没有接触的地方。
他说,孤独让他“失去了自我认同。因为周围没有观众、没有表演的对象、也就没有必要定义自己。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坐标的人。”
我们眼里的隐士都是去寻找自我的,但奈特在森林里所经历的,却是失去自我。
「人对外界永远带着一副面具,一个对世界展示的自我。即使你一个人照镜子时也是在表演,这就是奈特从不在营地放镜子的原因。」他放掉了所有的娇饰虚伪,变成谁都不是,也变成谁都是。
恋恋不舍的过去和无限向往的未来似乎都消失了,奈特仿佛只存在于永恒的当下,不想向谁证明什么,也没什么要证明的,“我只是在那里,如此而已。”
何谓幸福的人生
“「奈特先生,现代人都改用手机了,你会爱上手机的。」他们想用这种方法吸引我重返社会。大家都说你会爱上这个或那个。我对那些东西没有渴望。短信是什么?不就是把电话当作电报机在使用?我们在走回头路。”
“他在狱中慢慢了解现代世界的变化,他相当确定他很难融入这样的社会里。一切都快速无比,一刻不停歇。声音太大,颜色太多,缺乏美感,粗躁,空洞,琐碎,无谓的理想和目标。”
他不懂为什么观察树木就是好逸恶劳,砍伐树木才是积极进取,为什么一般人可以把青春年华都耗费在一个小隔间里,整天面对电脑以换取金钱,却要干扰在森林里搭起帐篷悠闲度日的人。
拿与努力不成比例的薪水,在双十一疯狂抢购一堆完全用不上的物品,买高额学区房,为一个永远都没有时间享受的人生奋斗。
的确。这个世界令人困惑,既充满意义又毫无意义。
但,回归自然、裸辞去xx就真的是解药吗?会不会抛弃了曾经汲汲营营的生活,然后掉入了另一种追逐的困境之中?
像在第一次看电影《荒野生存》时,给我的最大震撼,不是他义无反顾地烧掉他的毕业证书和钱,而是当他想要回头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被他曾经所向往的自然围困,再也无处可逃时的绝望,留下“快乐还是要分享才有意义”的临终遗言。
应该说没有一种生活是浪漫的,即使我们在大城市的生活困境重重,但也应该停止对乡间生活的浪漫想象。就像画画和做设计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的生活是浪漫的,“浪漫是用来形容某种意念而不是描述一件具体事情的。”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所谓幸福生活,跟做什么、在哪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最好的生活就是我们能鼓起勇气真正去过的生活,哪怕真的只是用我们独一无二的时间去换取金钱。
没有生活在别处,真实的生活只在当下,如果我们没有极大地勇气和决心离开现在的生活,对别处生活的臆想,带来的可能不是对当下生活的救赎,而是逃避生活本身的借口。
奈特最后还是被迫要重新回归社会,尽管他觉得这充满了风险,吉凶未卜,但他还是拒绝了所有好心人的帮忙——有不少人提供了各种工作的机会,甚至有人想要买一块地让他可以重新回归他想要的生活。
他再也无法遁入荒野,不然会再坐七年牢,因此,他希望他能隐于人世之间。
他在冬日将近时被捕,出狱时另一个冬天正要开始,对于他来说,这一年是没有夏天的一年,他说,这是他的「双重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