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掉在大山后。大地阴凉,暮色唤我。
一岭一洼,都在青山或遮或露处。拐弯,见一两层小楼。进去,竟全是城里的装修布局,把气派和富足藏在山后了,不比别墅小多少。主人邀我上楼,隔窗所望,是熟悉了几十年的山水,是几乎都耕种过的地块。我匆匆下楼去。
进去屋,感觉很好;出来门,不是滋味。这房子,若是书生或隐士,对窗摆桌,看茶问酒,自是一种境界。但若就在这当口,看到田地里腰比弓弯的乡亲,荷锄滴汗,赤背光脚,一根毛巾挂脖上,气喘如牛在劳累,还会有闲情高饮、斟酌字句吗?更不用说看到那个失学的孤儿在垃圾堆里捡食品,少堂的哑巴女人衣衫不整地从门前走过了……
都是寻常的柴门木篱,这惹眼的小楼是怎样的感觉呢?主人若真多富而雅致,大可都市寻幽,在公园或临水置一间书房,安放或放飞自己的心灵去。在还不富裕的村庄,在扶贫也很难摆脱贫穷的山后,这一楼独在大异其趣,不知是美了风景还是坏了心情?若家乡在此,怀乡念旧,那就盖一间木屋,用青砖蓝瓦记念乡愁,不减骨节格调呢!
这只是我的感觉,周围的乡邻也许羡慕得要死,见面的恭维超过以前的十倍。有人想融入,有人要逃离,你孜孜以求的恰恰是别人急着放弃的,这是通行城乡的大理。
我出来,走过我一个故人的屋后,一带的青山如襟,我顺着两襟开着的指引走远去。这路我至少走过几千回,只是土路铺了水泥,四十余年并未变。我不敢迈步,一抬腿就是十里八里,从申洼到尤彰,回来经八里山到红土岭,我闭着眼也不会走了岔路。我就是在这条路上走到现在,将来会一直走到老去,走成地边的一丘。步步都踏实,脚脚有着落,多少场风刮过,多少场雪白了少年的头瓦屋的顶?我告诫自己别回首向前看,但不远的高速公路也通车二十多年了。我走着,隐隐的暮色渐重,我看见从条子沟的路豁走出一个人影,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四野已经无人,只有他了,不知他注意到我没有。我正想着,他回头看了看我,我俩有二百米的距离,他自然看不清我的。我加速,两分钟便赶上他了。我向他打招呼,他说只觉得我是申洼的人,名字却是叫不出的。我却知道他,他总是从我们门前经过,父亲让我们叫他战青哥。我只觉得他比我可能稍大一点点,问了才知道大了整整二十岁。我问他怎么下工这么晚,他说他不是去地,他去南边他连襟家干活了。我问他那亲戚的确切地址,他说是宜阳县的黑羊山。我知道那是寻村乡的砖古窑村,离我们这里有二三十里。他说他四点多从那里出发,翻山过岭,才走到这里和我碰上。三个多小时,他走了这么远,他已经六十七岁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长走的健将,总是霸占微信朋友圈的行走排行榜,却哪里比得上这仆仆奔驰的老兄?
他说他两个孩子都在外边务工,就他一人在家。我看他身体健朗,就问他的老伴。他顿了顿,说十多年前给人家跑了,只留他和两个孩子在深沟的窑洞,水库边上……我连说对不住老兄,他朗声大笑,声音被风送出好远,成长啸了。他笑说没事没事,怎样的日子都要过,日子总不能困死人……
他拐到水库坝上,和我挥手。我回头,天已黑定。路边放着一辆红色的自行车,却看不见它的主人。我大声喊,有人应声,是东门的潜力。我说你怎么还不下工,他说他刚来地,白天在瓷厂干活没空,现在抽空来把地头的荆条荆棘刹剎,马上就该收玉蜀黍了,不收拾三轮车都进不来。他往年放羊,我问他今年放没,他说没有……
不远的平房里,有人打麻将,有人看电视。村头路口,有成群的人在乘凉。白天也很少有人去地,没有人知道潜力此刻在王岭干活,他一定汗流湿衫了……
月亮完全升起,照着申洼村,条子沟似乎在阴暗里。更远处的村庄愈加依稀,如海上漂浮的舟船,如散落坡上的黑云。从谁家屋后窗里漏出的灯火,极像地头隐约的萤火,或者是坟头逸出的磷火……
不知道潜力现在回去没,十点多了。我上去坡,是旧日的磨坊遗址,我曾在里面睡到半夜的朦胧,被人叫起拉着架子车往邻村送面。现在想起那时,竟恍惚如电影的情节,仿佛那是别人的经历,而不是自己的故事了。
今夜,月亮会统治我的小村,我的老牛在树下倒嚼,小狗卧在它身边。半夜的清风里,会有鸣蝉惊起,飞到另外的树上,也如我的辗转流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