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的午后,阳光温热,风却偏冷。他坐在他爸的摩托车后座上。那辆红色的铃木150轰鸣着,载着两人一路向北。
他终于不用再徒步行走二十多分钟,终于不用再站在站牌下对着车来车往的公路一头望眼欲穿,终于不用再挤在二氧化碳严重超标的老是放着歇斯底里情歌的公交车里了。这是多么好的待遇,直达车啊。下车后他只要将小脚轻快地移动几步,就可以进入了他日思夜想的亲亲校园了。而且瞧瞧,路上的风景多好啊,不用再隔着脏脏的玻璃窗往外看,伸出手就能摸到了耶。
但他是不敢伸手的,他还是喜欢仰起头,任由风吹拂他的脸庞。
满眼的阳光、耳边的狂风以及摩托车的轰鸣声,这一切让他似曾相识。也许在曾经的某个午后,爸爸也载着他疾行过吧。只是他有点想不起来。
是了,以前爸爸不就是每天叫醒他,然后载他去学校吗?那时爸爸会用硬硬的胡渣摩挲他的小脸,然后他会用小手抗拒。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了?而现在,爸爸的下巴再也够不到他的长着痘痘的脸庞,他的下巴已如爸爸一样满是胡渣了。
他记得有一次在公交车上给一个小女孩让座,小女孩的妈妈赶忙谢过,让小女孩说,谢谢叔叔。他顿时就郁闷了,而最让他郁闷的是,他出门前明明已经仔仔细细地将胡子刮得一干二净,下巴光洁到连壁虎都爬不上。可是那位大姐居然一下子就从他学生的外表看出了他大叔的内心。他只能赞叹,大姐,好眼力啊。
他以前听过一句话,说,总有一天你在公交车上给小孩让座时,对方会说,谢谢叔叔(或者阿姨)。是啊,也正如他班主任说的那样,时光老人是一把无情的杀猪刀。
他已经不再幼稚了。
二
在他不再幼稚的过程中,爸爸也在渐渐老去。
他现在还是会想起那一年的暑假,他俩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和爸爸闹僵了。他十分嚣张地和爸爸争执,他说,嘿,你比我大了不起啊,你管那么多干嘛,我的事不用你瞎操心,我求你了行不?
他终于说出了多年来藏在心底的话,也从未有这么畅快过。他也不知道那天哪来这么大的勇气。这感觉就像多年来受统治阶级压迫的农民阶级揭竿而起一样,真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风范。但是他也知道,什么农民起义不都是那么靠谱的。爸爸仅用了一句话就可镇压了所有叛乱,并令那些刁民从此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勤勤劳劳创造属于自己的明天,真有“爸爸在此,谁敢造次”的风范啊。
他还记得爸爸说话时的每一个细节,诸如爸爸的眉毛以如何角度倾斜,爸爸的目光是如何的犀利,爸爸嘴角粘着的饭粒是如何的饱满。他看见爸爸嘴唇上下开合,耳边传来了一个只能以从未有过的威严来修饰的声音。
“你在我眼里永远是一个孩子。”
沉默,长久的沉默。他真的不知道用什么来回答。
是啊,他在他爸爸眼里永远是一个小孩,也只能是一个孩子。什么是孩子呢?大概就是特爱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喜欢某个明星便疯狂地听他(她)的歌或者看他(她)的电影,还自诩是他(她)的超级粉丝;会省下零用钱买来一大堆漫画,幻想着自己是某个故事里的某个主角的这么一类人吧。而等到有一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再也用不上这些东西的时候,便一股脑儿全塞进一个箱子里,藏在床底下当个宝哩。
原来一直以来他就是那个衰小孩啊。衰小孩以为自己做了许多,可结果却证明他就是个完完全全的衰小孩。
他那时候觉得世界好不公平,凭什么大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否定孩子的所有作为,而且否定地那么彻底,那么不留后路。
三
可是啊,从那以后一切不都变了吗?他再也不觉得爸爸啰嗦了。爸爸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接受。这就是理解吧。
他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在向一个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说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在向一个小和尚讲故事……这是一个讲一天一夜都讲不完的故事。故事的听众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说,你在讲什么啊,别讲了!老和尚倒也不理亏,说,这就是故事啊,你不是要听故事吗,那我讲给你听。于是又开始了从前有一座山,山上有一个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在向一个小和尚讲故事……只留下旁边一脸崩溃的小和尚。
当时他觉得这个笑话特逗,可是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那个讲故事的老和尚就像爸爸,而他就像那个一脸崩溃的小和尚。老和尚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认为的故事就像爸爸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认为的道理,他说你别讲了,你TM怎么这么烦,我求你了行吗?爸爸说,我也没办法,这就是生活啊,我一定要讲下去,我求你听完好吗?
是啊,这就是生活。他在爸爸眼里永远是一个孩子,正如爸爸在爷爷眼里永远是一个孩子一样。而总有一天他也会有他的孩子,然后继续重复着那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张学友有一首《定风波》。
“十里洋场 成就一生功业
潮起潮落 里里外外都体面
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叶 过程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 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灭
幕还未谢
…… “
他有些明白了歌词的含义了。(心情也有些沉重了,前面的欢乐都TM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