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写校史，这几年成了一个新现象。校庆年节，学校官方都会编撰校史作品，如《复旦大学志》（1985）、《复旦大学百年志》（2005）、《上海交通大学史》（2016）。最近二三十年来，在众多网络论坛、校友会网站上，很多校友都用文字描述自己的大学生涯，同时也追溯校史，了解本校的校训、校风，记录校长、教师和同学间的事迹等。问了豆包：“由校友撰写的大学历史著作有哪些？”给出的目录有四川大学中文系78级30位校友撰写的《我的大学》、南京理工大学1988级张新科的《流年卷帙》、未名氏的《厦门大学的先生们》等等。翻检书柜中校友编撰的复旦校史，手边就有吴中杰（复旦中文系教授）的《复旦往事》（2005）、陈雁（复旦历史系副教授）的《师道》（2012）、张安庆（复旦中文系80级）等《我们这一届》（2014）、张国伟（复旦历史系78级）的《相辉》（2020）和《卿云》（2022）……王启元（复旦大学中华古籍保护研究院副研究员）新书《巍巍学府：复旦、上医与近代中国》（简称《巍巍学府》）也是一部复旦人撰写的民间校史，生动活泼有类，完整全面则加之。

《巍巍学府》，王启元 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校长们呕心沥血，创办两所大学

《巍巍学府》献给母校建立120周年，“我们该怎么纪念呢？”王启元用李登辉校长在1935年复旦大学30周年校庆时的讲话做序言的卷首语来设问。他的回答，应该就在全书的章节结构中。第一、二章着重写“复旦之父”，创始校长马相伯；第三、四章写“复旦保姆”，长期担任校长的李登辉；第五、六章写上医奠基人，华人自办现代医院的鼻祖颜福庆。穿插在各章校长叙述中的是复旦校区变迁历史，从诞生地徐家汇，到第一校园吴淞镇、第二校园李公祠，再到永久校园江湾。凑巧的是，颜福庆创办上海医学院，第一校园也是在吴淞炮台湾下，后来才移到肇嘉浜枫林桥南，成为永久校园。于是，校长加校园两条线索，是《巍巍学府》的主线。早期复旦的历史，就被编织在这经纬关系中，交互兴替，层层推进，相当合理。

颜福庆

办大学，最要紧的角色是校长，在中国新式高等教育的早期历史尤其如此。复旦、上医，都不是奉命而建，而是艰难众筹。在清末民初自主办学高潮中涌现的公、私立大学，创始校长的功劳当属第一。我们完全可以说没有马相伯、颜福庆，就没有复旦和上医。今天邯郸校区有“相辉堂”，枫林校区立颜福庆像，是为了纪念他们的首创之功。“从震旦到复旦”，我们对马相伯的情况了解得更清楚。1903年，马相伯几乎是独力创办震旦学院，自捐松江、青浦3000亩地收益做基金，亲自教授拉丁文、法文、哲学和数学课程。1905年，震旦因耶稣会介入办学，亟须调整课程，不意引发学潮，又是马相伯出面挽救。另立复旦公学的时候，马相伯之外，周馥、张謇、袁希涛等亦有贡献，有钱出钱，有地出地，终于在吴淞建校。复旦早期是“公学”，是众筹，即江苏各机构中的新老士绅都有出力。但是，复旦校史最认可马相伯校长，那是因为他在关键场合都与复旦同呼吸、共命运，成为复旦精神的象征。

1930年代的复旦校园

办大学，显性的物质条件是校舍，这方面复旦先天不足，后来恶补。初期的复旦，借地办学，吴淞炮台湾、徐汇李公祠都没有置下产权。逢到政局变异，竟至颠沛流离，1911年“辛亥革命”后曾去过无锡；1937年“八·一三”抗战前又曾应荣氏邀请，谋迁无锡大雷嘴山底。1922年，李登辉从南洋募捐钱款，在江湾买地70余亩，聘请著名建筑师墨菲设计、建造校园。江湾校区在“一·二八”“八·一三”中都受到严重破坏。复旦早期如此不顺，创建时期的上医也遭厄运。复旦、上医之外，同济大学、中国公学（后合并）、中国政大（后解散）、商船学校（今海事）、水产学校（今海洋）都创建在吴淞镇；劳动大学、立达学园和后期复旦，都集中在江湾镇。吴淞、江湾两镇是华人举办新式大学最早和最成功的地区，受到日军侵华战争最严重的破坏，几至难以恢复。校园不定，给初期复旦带来困境，上海坊间竟有被列在“野鸡”之列。颜福庆办上海医学院也是辛苦，虽然是领了国立中山大学的台头，但大量经费都是他在筹集，上医的吴淞校区也是毁于一旦。顺便一说，颜福庆为上医择定的第一个校舍，就是复旦公学在1911年丢失的那个吴淞校园。2017年我们因写作《颜福庆在武康路》去考察，确定复旦和上医共同使用的校舍，就在今天的吴淞中学内。这个有些必然的巧合，对于今天已经合体的两校，倒是值得一提的佳话。

李登辉

师生们前赴后继，铸就百年名校

大学有了校园，师生得以聚合，教授的作用更重要。特殊情况下，校园、校舍条件非常差的学校，有出色的教授和学生，也能有好的办学成就，如创建期的复旦，亦如南迁中的西南联大。今天大学里流行一句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话是针对国内大学大师缺乏的现状而言，是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在就职典礼上说的，时在1931年12月3日。然而，我们在做《马相伯年谱长编》时发现，此话的原意和句法，是马相伯提出和使用。1912年10月，马相伯就任北京大学校长。22日，他发表演讲：“大学者，非一校校舍大，学生年纪大（当时京师大学堂留下的学生都是高龄生）及教习修金（当时北大经常欠薪）大，乃以学生有高等之程度及高尚之道德而大。”马校长比梅校长早说了近20年。大学首先是增进知识、培养人才的地方，有“大师”级的教授引领至关重要，从复旦到北大的马校长最早说出了这个道理。

震旦杂志1939年第40期—马相伯（MR. JOSEPH MA SIANG PEI）

顶级的校长、教授，稳定的校园、校舍，校园里、课堂中能有一批好的学生是又加一等的重要。成功的高等教育都是师生合作，即所谓知识间的激励、教学间的相长促成的。早期复旦的校园校舍不稳定，但校长、教师、学生都是最出色的。马相伯是“新学”泰斗，李登辉是管理天才，严复（第二任校长）等教授也是一时之选。蔡元培托付给马相伯的南洋公学“二十四个拉丁文学生”，后来大部分都转入了震旦、复旦肄业。这一批学生是江南和中国的精英，他们在清朝从科举制转到大学制的时期最为出色，如项骧、黄炎培、胡敦复、胡仁源、邵力子、李叔同、谢无量等，都在中国高等教育史上做出了最重要的贡献。从陕西远方投奔徐家汇的于右任，加入了震旦和复旦，忠诚于母校，在关键时刻协助马相伯，多次让复旦转危为安。这位大校友在1905年从震旦到复旦，1911年从吴淞到李公祠，1943年从私立到国立转变中的作用和贡献，超过一般教授，仅次于马、李校长，可以列在第三位。历史的原因，于右任校友的事迹在大陆谈得不多，虽然他的书法造诣已经为人所知。《巍巍学府》对于右任的贡献，是近年来校史叙述中写得最清楚的。

1880年建成的徐家汇天文台，后震旦初期校舍

在校学生和毕业校友，是一个大学最重要的资源和财富。校长终会离去，教授可以替换，今天的学生、日后的校友才是一个大学的未来。1911年，吴淞光复军政府认定复旦“暂借”的原提督行辕120间老房子产权属于清朝，既然革命，应归还军政府，用作司令部。复旦丧失了办学六年的校园，面临解散。然而，于右任、邵力子等校友已经担任吴淞中国公学教授，兼复旦授课，坚决不同意停课。1913年3月，马相伯、胡敦复、于右任、邵闻泰、钱智修、叶永鎏、郑允等校长、校友联名写信，邀请孙文担任复旦校董，随后就让他批准拨给徐家汇李公祠，给复旦公学用作新校舍。这个关键批文的复制件，今于复旦大学档案馆与松江泗泾马相伯纪念馆中展陈，可作信史之证。究其事件关节，校友于右任的作用比校长马相伯更重要。因为作为同盟会上海地区领袖、辛亥革命宣传的主要喉舌，于右任和孙文个人关系更密切，而马相伯虽然也在南京，身处辛亥革命漩涡中心，但和临时大总统关系一般。

上医主建筑

“三复”生文理兼修，终成独特校史

在资料、文献和档案如此丰富的时代，加上人类使用AI技术处理大数据的能力突飞猛进，写作变得更加容易。ChatGPT、DeepSeek已经不只是收集、检索资料，还可以帮助作者进行考证、整理，并作出基本准确的判断。这是一个人人可以参与写作的时代，以前必得专家才能做的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的写作，现在的读者和爱好者也能从事。从目前阶段的人工智能程度看，专业写作还能延续，“专家”和“民科”“民哲”之间的界限暂时还不会消失，但却越来越模糊。专业和业余，统一的身份都是写作者，对学者的要求更高了。在基本文献、档案知识容易获取、专业信息方便普及的情况下，学者如何提升专业水平、发展业务能力，至少要达到人工智能的水平，这些都是近几年在大学里教书、写书的老师们经常谈论的问题。简而言之，这些就是AI时代文科学者如何生存的问题。

战火中的复旦

我们在一起谈论的忧虑，王启元在《巍巍学府》里率先做出了反应。走出书斋，在实实在在的自然地理和人文氛围中了解写作中遇到的问题，切身感受书中涉及的环境，检验自己的知识和结论的可靠性，读书与行路配合，这是写作者可以做到的。我们注意到，《巍巍学府》中对一些地方有历史空间的现场描写。如写到复旦江湾校区开辟时的江湾镇地理状况，既有对上海老地图的考证，又结合了最近City Walk新探勘的验证。近几年来复旦通识课开办的上海社会研究，显然也帮助了本书的写作。这几年，我们一起参加了上海和江南田野调查活动，把学生带到现场，在City Walk中了解上海、江南和中华。王启元负责了五角场、江湾镇的行走，他把“山阴道上”的复旦风景，一一写进了《巍巍学府》，读来引人入胜。

校友写校史，一个特点是历有经验，还免不了地怀着感情。王启元写复旦校史，第一次把复旦和上医合并了写，马相伯、李登辉和颜福庆，三位重要校长占据了同等章节的篇幅，很有意义。复旦和上医本是两所学校，2000年合并为新的复旦大学，历史上第一次有了医学院。1900年代在中国大学的初创阶段，文、商、法、政学院容易办，医、工、农、理科花钱多，学费贵、训练期长，除了交大、同济、大同、雷士德等有特殊实力的学校外，早期在上海办起来的大学，如圣约翰、沪江、震旦、复旦、中公、法政、持志、大夏、光华、暨大、劳大、上大……都以文、商、法科为主，逐步引入工科、医科。王启元本科在复旦上医毕业，硕士、博士研究生在中文系古籍所完成。在北大和清华，本、硕、博在校完成的被称为“三北”“三清”，那作者应是“三复”。了解复旦，认同母校，“校友写校史”，做一部合并枫林和邯郸两个校区的校史，王启元是合适的。《巍巍学府》有医学训练的细密，也有中文专业注重的文笔，不容易。“巍巍学府文章焕……”（复旦校歌词），《巍巍学府》，值得一看。

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