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份读的书了。这几天翻开当时写下的读书笔记,依旧感触满满,于是整理了分享于此。谨当回忆。
415页的大块书,终于被我翻看完了。因为有不少喜欢的句子,遇到了就夹上了一张小纸片儿,这样下来,书的上方,立了密密麻麻的小纸片。喜欢严歌苓的语言,流畅舒服,描述感情的地方充盈得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让我热泪盈眶又不至于嚎啕大哭。喜欢她的叙事手法,顺叙、插叙、倒叙结合,不单调枯燥,又十分自然,我可以从字里行间读出叙事者的真情实感。
书里有很多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让我想起毕淑敏《红处方》中戒毒所里的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平凡的他们总让我感动。他们并不优雅高贵,也没有素质教养,严歌苓对给予他们的描写活灵活现,我能毫不费力地想象出具体的形象。就像梁葫芦,大大咧咧,十句话里有九句是脏话,但是心里有一部分是柔软的,从他赴死前为弟弟妹妹们留下的衣物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不懂爱,只是表达的方式与常人理解的不一样。
有很多不被幸运之神眷顾的遭遇残酷命运的生灵,让我想起余华笔下的那些人物和故事。抗战、大跃进、文革这些时期下动乱不安的社会,是我无法亲身体验的,当然我也宁愿不去体验。在无数的文字里,我可以读到那时的生灵涂炭。尤其是从余华的书里,他赤裸裸地讲述着那个时代的残酷,《活着》中一个个人物的离去,一个人一种死法,每一次都在我心上划上一刀。
阅读至今日,我最看重的依旧是故事情节和情感。很多故事终究脱不开一个“爱”字。陆焉识为爱越狱,又为爱自首,为爱离婚,为爱隐忍半辈子。冯婉喻为爱等了半个世纪。
“我六十岁的祖父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欢乐,那种无以复加的疲惫,我是能想象的。我想象中,他像一个活了的雪人,连滚带爬地往场部礼堂靠近。如同史前人类那样,此刻对于他,火光的诱惑便是生的诱惑。”
故事的开篇起于陆焉识去场部礼堂看电影的渴望和一次次尝试。为了一瞥电影中的女儿,在冰天雪地里打滚,他在所不惜。
“婉喻的信寄到了一个神秘的‘信箱’,心想前面一串数码。婉喻每一个秀丽的毛笔字都是给信箱后面一双双眼睛仔细地看过,才到达老几手中的。那一个个字多秀美,多单薄赤裸,它们无辜又无奈地给看过来看过去,他都为那些字害怕害羞。他不在乎自己的字给看过再到婉喻手里,他的字历练过了,厚颜了,他的字一次次爬上罪犯登记表格上,也一次次用去写监狱墙报、黑板报,一笔一画都给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看熟了,被那些脏眼睛捕捉,再进入那些脏脑筋。而他受不了婉喻的字赤裸裸地给人看。婉喻是他生命中最柔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婉喻秀丽的字让焉识引以为豪,焉识曾拿她和曾经的一个情人做比较,他说就算婉喻一无是处,至少会写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没法见面和通话的岁月里,他们通过书信交流,每一个字也许都会被念上许多遍,看信的人用眼睛捕捉每一个字,然后存进脑子里,存进心里。婉喻秀丽的字迹,让焉识又多爱她一分。她端庄娴静的千金气质,让她在没有夫君扶持的日子里,冷静沉着地面对灾难和危险。
“围猎结束后,犯人总是等着那顿羊肠子汤。说准确点,是羊肠子气味汤。犯人强弱不一,弱者如老几,连闻气味也没份儿的。”
西北大荒草漠上,犯人们像动物一样,过着弱肉强食的日子。
“老几不是在逃离饥荒。让老几做逃犯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是我祖母冯婉喻。婉喻的信一月一封,谈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说得详尽极了,都是细节,当时两岁的我误把一颗话梅放进嘴里,酸出一张怎样的滑稽面孔,婉喻都用她娟秀的小楷一笔一画写给了丈夫。孩子们的成长他一点都没有错过。家里成员的生活也从来没落下过他。婉喻的信里,一半写现时,还有一半,是写过去。焉识、婉喻还有恩娘的过去,在婉喻那里都有完整的备份。某件事,发生在哪里,怎样发生,焉识你还记得吗?看信的时候,陆焉识发现冯婉喻总是记住事情美好的那一半,或者说,同时发生于他们的事情,可以给看得美好,也可以给看得庸常。婉喻在她信里跟他重新过一遍那些日子,把它们过成了好日子。”
我一直认为,文字是心灵的窗口。阅读一个人的文字,就像打开对方心的窗口,在进行心灵的交流。如果没有那二十年的信件往来,焉识也许不会对婉喻有全新的了解和理解,他也不会知道原来婉喻一直误会了他们之间的爱。从前的焉识不爱她,但是婉喻却以为是恩娘压制了焉识的爱。婉喻对焉识的爱浓烈而沉静,像酒,在岁月里发酵,历久弥香。劳改的日子里,焉识无数次回忆起婉喻的许许多多的细节,她的样子,她的眼神,她的身体,她的美。然后他才意识到,他爱她。
“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曾经冷言冷语相待的那个人,成为焉识捱过艰苦时光的支撑。
“也许他的逃亡久违了这个目的:要当面告诉婉喻,他什么都记得,正因为记得,他现在知道那么多年他自己误了自己,也误了婉喻。他要婉喻原谅,他最好的年华没有给她。他一定要婉喻原谅他对她的心不在焉,在她身边的他仅仅是一份面带微笑的在场。”
“老几在尘土蔽日的青藏公路边上走。一辆辆的卡车擦着他的身体过去,他还是没有决定去哪里。他最怕的就是把心里的方向走乱。”
成为逃犯后颠沛流离的日子里,爱是回家的方向。
“上海的声音爬过几千公里的电话线再穿过话筒上陈年积累的灰尘从这一头钻出来。”
“他发现自己蹲在电话小窗的下面,像老农民一样蹲得稳稳当当。当犯人这么多年,干活间的休息,吃饭,发呆,没有凳子坐,都是坐自己的脚后跟。”
想起《肖申克的救赎》里,Book老先生坐了半辈子牢,被释放后因为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最终选择上吊自杀,令人唏嘘。
焉识逃出来后在某一个县城给婉喻打去了电话。焉识用冷静的上海话问她,还好吗?“婉喻只吸错一口气,马上调整了一下,就冷静了……”其后婉喻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与电话这头的焉识聊着,就好像是跟一个“那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见面也会牵记的老相识”聊天一样。婉喻平静的语气下掩藏了多少激动。她的表面像台风中心,极其平静,内心却如中心的四周,风起云涌。
婉喻给焉识汇了一百元。焉识用这珍贵的一百元买干净的衣服,吃像样的餐饭。
“婉喻的汇款有三分之一花在这身行头上。婉喻隔着几千公里打扮了他。”
“走在漆黑的县城里,二两烧酒呼呼地烧在他头脑里。这可是婉喻隔了几千公里请他喝的酒。”
梁葫芦是老几在劳改所里接触时间除了邓指外,最多的一个小犯人了。他年纪轻轻,当初是为了给弟弟妹妹抢一个肉镆镆,而砍死了母亲及其情人。他没大没小,总是出言不逊。他对陆焉识这个“大爷”的情感是复杂的。从小失去父亲的葫芦心里把焉识当亲人,但是常常不积口德地骂焉识。有些人,嘴刀子越锋利,也许心里越是在乎。
梁葫芦最让读者感动之处是他在临刑前,费心费力地为弟弟妹妹准备那些衣物时。
“梁葫芦给他弟弟和妹妹们留下的是三套棉衣棉裤,已经破旧,是他在监狱两礼拜一次的交易市场以物易物换来的。他的刑期逼近,他每天都少吃一口,用一个馒头或者一碗小米饭换一个帽子或一双袜子,再把手套帽子集中起来,换成一件单外衣,再把单外衣搭上一支钢笔或一双旧球鞋换成棉衣。就这样一截一截地交换,最后给所有弟妹们都换上了棉衣棉裤。他在棉衣棉裤里包了他用沙柳树枝削的弹弓,那是给他最小的弟弟的;用牛骨头磨了个烟斗,说是给大队老支书的,支书照顾了他的弟妹。他还给他妹妹换了一对紫红色的毛绒手套。准备这些东西用了他半年时间,现在终于都准备齐了。”
我看这段话时眼泛泪光。没心没肺的梁葫芦,是有良心的,在弟弟妹妹心里,他是疼爱他们的大哥。想起好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消失的子弹》里的一句台词:“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变坏了的好人。”梁葫芦大概就是这种人吧。
“1964年夏天,老几被河北干事塞进了黑号子。……它可真黑。那黑触在你脸上,手上,是柔软的,冷冰冰的。一顿饭和下一顿饭的间隔,就是你唯一的时间计算坐标。第一天的第三顿饭吃过,老几就要进入一段更长的黑暗,这就是夜晚。老几觉得自己身体和形状被灌注在黑暗里,就像一个琥珀,一旦被取出,人们会看见一个丑陋的老人琥珀。再过一阵,他又觉得黑暗灌进了自己,灌进血管和肌肉,灌进了五脏六腑。”
“老几在黑号子里吃了九顿饭之后就开始盲写他的随笔了。就像棋手下盲棋一样,他盲写的遣词造句以及段落同样在脑子里铺设得清清楚楚。所有润色修饰都是在脑子里进行,一稿和另一稿绝不会弄混。”
这是陆焉识的独特本领,他的脑容量大得出奇,有过目不忘的神奇技能。
陆焉识被释放前,随着年岁的增长,婉喻在精神紧张的状态下得了“老年痴呆症”。这直接导致了尽管日日等待的爱人站在她面前,她也认不出。
“她的失忆症已经开始。我不愿意叫它‘老年痴呆症’,我觉得她的病和老年没有必然关系,似乎她宁可篡改记忆,最终把记忆变成了童话。谁也不能说满脑袋童话的人是老年痴呆。”
陆焉识的儿子冯子烨在“政治敌人”父亲的阴影下,长成一个庸俗的小市民,与父亲是个完全相反的模样。
“冯子烨自己可是个好父亲,他大半辈子保持平庸,争取不拔尖不卓越,同时掌握防人和攻击人的能力;他从不愿给孩子们做个才智学识过人的父亲,而是给他们做一个世俗的大众化的父亲,因为这样的父亲安全,容易让大众认同,他给予儿女们的父爱也才安全,源源不断,不会被某个政治运动截断或剥夺。”
恩娘曾经嗔怪过陆焉识空有一脑学识,却没有“用场”。冯子烨与父亲相比,是个有“用场”的人,但是却没有性格。
“冯子烨是一只政治的猫,靠闻来生存,能闻得出哪怕一丝不正确的气味。这么多年来,他头上压着一个无期徒刑的父亲,带领全家,以嗅觉开路,平安避开了多少灾难?”
陆焉识归来后,冯婉喻不认得他。每天,陆焉识都从儿子家过来婉喻处,陪着她说话,有时他只静静地看书,默然相伴。冯婉喻也渐渐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就像她习惯等待那个人一样。她像回到年轻时一样,时间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也慢慢感到了两人之间暧昧情愫的出现,只是她不承认,有一个焉识横亘在她和这个“陌生人”之间。
“那样的一个冯婉喻也是等待本身,除了永久地无期等待远方回归的焉识,也等待每天来看望她、似乎陪她等待的那个人。有时丹珏也发现陆焉识看婉喻看呆了,他也想不通这个女人的生命怎么会倒流,这种倒流如此怪诞,却是一种很妙的怪诞。”
“(冯子烨)想到多年前可怜的母亲一个月才挣四十元代课老师的工资,但一买就买十几斤螃蟹。刚上市的大闸蟹那么贵,她得把半个月的工资都花出去,买来的螃蟹才够剥出一罐子蟹黄蟹油。深夜,冯家成了个螃蟹加工作坊,婉喻躲在厨房里,就着十瓦的灯光蒸蟹剥蟹。她不愿意当着孩子们开螃蟹作坊,怕自己一不忍心就把螃蟹给孩子们吃了,哪怕吃掉一部分也不行。但那馋人的腥香还是关不住,出了厨房,进了子烨和丹珏的房门,进了他们的睡梦。总是在两三个夜晚之后,他们会看见一个眼睛熬红的婉喻和沉甸甸一大罐蟹黄。罐子里是母亲半个月的工资,是他们该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们最想看而始终不得看的话剧和电影,是他们最需要买却一直靠借的书本。那一大罐蟹黄之后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个月工资吃大头菜炒黄豆,萝卜干炒黄豆、雪里红炒黄豆,最大口福是两角钱肉末炒黄豆。婉喻再穷,她的孩子也不会缺黄豆,有了黄豆就有了健康。”
陆焉识在西北大荒草漠上过的日子很辛苦,婉喻和孩子们在上海过的生活也不舒坦。家里没有男人作支柱,只靠婉喻一个女人的力量,支撑这个家。
冯子烨当着婉喻的面职责陆焉识的不是。婉喻就算再失忆再痴呆,也从儿子愤怒和抱怨声中听懂了含义。就算不认身边的陌生人是焉识,她仍然倔强地拉着他走出家门,坚定的样子,不似以往柔和优雅的婉喻。
“婉喻的两手将焉识的手臂捉得更紧,抬头看看身边这个内秀、儒雅的老先生,从她的目光中谁都看得出他多么令她中意。假如她不是一心一意等着远方的爱人归来,她完全可以开始一场新的恋爱,也许一场新恋爱已经默默开始,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在孙女(整个故事的叙述者)的眼里:
“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情,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
孙女曾问祖父为何要回来。陆焉识看着身边的婉喻说:“假如不是为了她,我就不回来了。”一句很轻的话,一个很简单的愿望,支撑了老几二十年。
“也许捐出房产只是冯婉喻表达的感恩——对政府和人民由衷的感恩。她感谢他们给了自己深爱的男人活下去的机会。活下去是一切机会的纲,纲举目张,然后才能让政府和人民宽恕他,特赦他,他才能和全家重逢……”
“没有活下去的机会,陆焉识怎么能有二十多年的充裕时间,渐渐认识到婉喻的美丽可爱,认识到是什么埋没了她的美丽可爱。没有那二十多年,他肯定没有机会,好好在记忆里消受那份美丽可爱。”
陆焉识做逃犯时曾跑回到上海远远地观望过婉喻和丹珏、孙女。他以为婉喻没有发现他。然而事实是,她都知道。
“他以为他把胡子留成一个绵羊尾巴就能掩人耳目了,他再乔装打扮也不会掩过她婉喻的耳目。她从那张通缉令一贴出来就浑身是耳目,分分秒秒都在捕捉他的气息。他以为他的隐身术高明,在电车上,在食品商场里,在小吃店外,在她们弄堂对过的阳春面摊子上都隐蔽过去了?她没有一刻不感觉他的在场。但她只能把他当陌生人来和他相会,孩子们的处境好艰难,她不愿意他们更难。只要她远远地感知到他就足矣。远远地,她也能嗅到焉识的气味,那被囚犯污浊气味压住的陆焉识特有的男子气味。婉喻有时惊异地想到:一个人到了连另一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爱得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
婉喻去世前和焉识的最后一次对话: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
“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婉喻最后这句话是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婉喻的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前半辈子她是清醒的,但是过得很苦。后半辈子可以享福了,她却糊涂了。她被姑母作为一把锁住焉识的锁嫁给了焉识。这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她一生等候的丈夫。陆家家境好的时候,恩娘和婉喻抢着焉识的爱,婉喻一再退让。等恩娘去世了,格局变了。当家中需要焉识这个经济来源时,他被捕了。婉喻的一生过得磕磕绊绊。她是美丽而坚强的伟大女性。
书中的最后一章名为《浪子》。最后一句话是:“他把他的衣服带走了,还带走了我祖母冯婉喻的骨灰。”陆焉识离开了没有婉喻的家。他本来就是为了婉喻回来的,婉喻不在了,脑子里的文字誊抄出来了,他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于是他选择离去。
这是一个跨越半个世纪的爱的故事。
很多细节我没有回忆到。但是在读的过程中,深有感触。没有一个人物是多余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世界很大,生命很长,也许有时处境困难,但是最要紧的是活下去。《灵魂摆渡2》里失去双亲的盲女说:“活下去,这个世界总会变好的吧。”
值得花时间看的一本书。数次停下来感慨,数次落泪。
正如封底所写:“翻手为苍凉,覆手为繁华。”